想想离得最近的太医,便是最近我派来照顾杨贵人、时常伺候在杨贵人身边的王太医。他疾步赶出来,请过金桔的手臂一看,说道:“是普通的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发出来,倒也不严重。”又问道:“请问姑娘对何物过敏?”金桔边想边道:“鱼虾是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那请问姑娘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太医继续问道。
金桔摇头道:“回禀大人,我既然知道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王太医神色微变,看了我与安茜姐姐一眼,道:“那这样说来,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与安茜姐姐对视一眼,安茜姐姐肃然道:“既然没有食用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金桔你之前可曾过敏?”金桔赶忙摇摇头说:“没有,奴才的主子可是有身孕的人木材自然会小心避开。只是……”金桔吞吞吐吐的不说话,只看了倩凌一眼。我立刻心领神会。说道:“既然这样,你方才去了杨贵人的寝室,才发生了过敏情况,杨贵人又是有身孕的,断断容不得疏忽。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皇上,玉人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安茜姐姐停一停,道:“本宫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此事就由本宫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与倩凌身上,“委屈两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安茜姐姐虽与我和倩凌一同进宫,但是在宫中行为举止凡事都特别稳重,又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对待奴才又是亲善宽容,皇上还曾经赞赏安茜姐姐端庄大方,因此在这后宫言行颇有份量。一时间在场人等都被看管了起来,不许擅动一草一木。不过多时皇上和皇后都赶了过来。皇上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安茜姐姐露出赞许的神色。
安茜姐姐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别过头去,道:“众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彻查了。”皇上点一点头,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关切道:“宁儿,你身子弱还没好,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呆了这么久,你没有什么事吧?”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开皇上的手,低声道:“臣妾并没有觉得不适,想来不会受什么影响。皇上放心就是。”他转脸问王太医,“杨贵人呢?可有什么损伤?”王太医道:“杨贵人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
皇上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倩凌、金桔与一众侍奉杨贵人的宫女太监说道:“如此,你们就由安茜贵人安排着一一搜检吧。”他的目光划过倩凌的脸庞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怜惜与温和,道:“倩凌,委屈你了。一同检查一下吧。”倩凌微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越发形容绰约,她纤细的腰肢微动,盈盈柔声道:“臣妾并不委屈。”皇上转身对我说:“宁妃娘娘就不要检查了。”安茜姐姐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脸向皇上道:“既然宁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她一人不查,岂非不公?”皇上看了她一眼,微有骇色,道:“宁妃娘娘身子弱,这几日又寝食难安,身子就更加不好,这摄像师伤身大物,躲麝香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用?”
安茜姐姐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测。”皇上还要说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安茜姐姐姐姐说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还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开口,皇上也不再说什么,只叫安茜姐姐看着我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紫檀木盘子里让王太医搜检,又请来皇后身边的刘嬷嬷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不过一盏茶时分,王太医举起一个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皇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皇上脸色微变,道:“那个香囊是谁的?”
盘里托着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绢制的袋子轻软秀美,上用褐绿色彩线绣了柳枝,又用浅绿和鹅黄丝线添上细巧的叶子,底下用棕线拈金线打的络子,精美异常。
倩凌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她脚下一软,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头来,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泪光闪烁的看着皇上,楚楚可怜。皇上遏制不住怒气,拿起香囊厉声道:“果真是你的?”倩凌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的。”她的神情像足了受尽惊吓的小兽。皇上冷着脸问金桔,“最近有谁常来看你们家小主?”
金桔磕了个头道:“只有安倩凌贵人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东西来,偶尔也陪小主说几句话。”皇上登时大怒,随手扬起香囊砸到倩凌脸上,喝道:“你佩戴装有麝香的香囊接近杨贵人,究竟居心何在?”香囊虽小,然而皇上激怒之下一击之力甚大,香囊掷到倩凌的发髻上,她的发髻立时堕倒,青丝纷纷散落了下来,满面狼藉。倩凌一脸的仓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但是一声分辨之词都没有
皇上怒气更盛,“倩凌,朕一向看你温顺安分,这些年来待你不薄,连出身世家的妃嫔都未必及得上,你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歹毒,你说,你自己怎么说?”皇上胸口起伏未定,众人也不曾想到会是她,俱是面面相觑,伏地叩首不已。我暗笑一声,忙行至皇上身边,抚着他的胸口婉声道:“皇上切莫太生气了,看气坏了龙体可怎么好?”一面又去看王太医,肃然道:“王太医你可察看清楚了么?这可是大事,关系皇上的子嗣和妃嫔清白,断断不容有错,你要是出错了,本宫可是要替皇上拿了你的脑袋。”
王太医躬身行礼,颇有一丝自负,道:“启禀娘娘,微臣自小熟读医术,跟着家父行医多年。我本就是医药世家,对这些断闻之举不会有错的。所以,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王太医说的是慷概激昂,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多王太医的医术深信不疑。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安茜姐姐长叹一声,悠悠道:“倩凌妹妹,你我同时进宫,你何以这样糊涂呢!”
倩凌也不辩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整个玉人宫前只听得她幽幽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如孤舟嫠妇一般,伤心欲绝。皇上见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厌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所出,但是朕也没有说过你半句,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害别人的胎儿,当真叫朕失望,你自己看着办吧,真真是对你失望!”
倩凌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晕厥了过去。我心下狐疑,以倩凌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但是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倩凌身边的丫鬟慌忙扶住了倩凌,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皇上又是气恼又是失望,一时也不发话叫身边的王太医去照看倩凌。记这么气愤的站在那儿,我们搜有的妃嫔就这么站定,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骤然从人堆儿横斜里冲出一个人来,抢过紫檀木盘子里的香囊,双手高举膝行到皇上面前,大哭一声道:“皇上明鉴!”定睛一看却是倩凌身边第一得力的宫女柳叶,她伏在皇上脚下,高声道:“皇上明鉴,这香囊虽然是我们家娘娘贴身所用的,也随身佩戴了两三年,却不是我们娘娘自己做的!”皇上一时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来的?”
柳叶把香囊高举到皇上面前,哭诉道:“请皇上细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绣活送给皇上,皇上应该看得出来这香囊上的针脚不是娘娘自己的绣功。奴婢记得这还是前两年叶贵人送来的,娘娘瞧着绣样好看,一直贴身带着。从没有摘下来过。谁曾想里头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发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还请皇上明鉴,不要冤枉了我家娘娘啊。”皇上一时愕然,一壁叫刘公公去传叶贵人来,一壁向王太医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倩凌贵人怎么了。”安茜姐姐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杨贵人身边的小宫女金桔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此时又是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叶贵人很快被叫了来。她也是近年来在皇上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并无妖娆之气,却是有些闺秀风范,当时选进宫来皇上也是十分看重她的。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皇上温柔一笑。皇上也按捺住了暂不发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叶贵人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几年前送给倩凌贵人的。作为回礼,倩凌贵人也送了臣妾一个扇坠子。”说着解下手中团扇上的玉色小扇坠子,递到皇上手中。
皇上十指发白,紧紧咬着牙齿不做声。用手接过坠子,紧紧捏住那枚扇坠子负手在身后。皇上面无表情,过了良久才平复了心情问道:“你可看清了,这香囊真是你做的?没有假手于旁人么?”叶贵人越发不解,只恭顺答道:“是。当年安姐姐送了扇坠子给臣妾,臣妾为表感激,是亲手做的。”
柳叶跪在地上发疯一样指着叶贵人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娘娘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叶贵人不解其意,只是看见柳叶那样的神情,也是骇然惊惧,连连退步,指着柳叶惊道:“你…你说什么?怎敢对我这样无礼?”叶贵人这样的神情更叫皇上生疑,然而他犹未全信,迟疑道:“叶贵人,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叶贵人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
柳叶一脸护主的激愤与忠义,道:“叶贵人适才说了,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并无旁人插手。若不是叶贵人下的麝香让我们娘娘一直未孕,难道会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柳叶的这一声质问让皇上神色大为震动,怒色愈盛。叶贵人张口结舌,道:“臣妾没有要害倩凌贵人啊!”正当此时,倩凌在王太医的银针扎穴下“哎呦”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她泪眼迷蒙,轻轻呼道:“皇上…”皇上大步上前扶起她,颇有愧色,“倩凌,你可好些了么?”
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我与安茜姐姐对视一眼,皆知今日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由得心下暗怒。真是看不出来,事情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看来我们的一切白费了。
我暗暗发急,忍不住向皇上道:“此事蹊跷,若真是叶贵人所为,她何必坦然承认是自己所为?推脱干净岂不更好!”柳叶忙道:“娘娘细想,咱们都知道这香囊是叶贵人亲手做的,她无可抵赖。若一口推得干净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认了,还可推说是旁人插手了。”
安茜姐姐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的叶贵人,轻声向皇上道:“叶贵人虽然是亲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经两年多了,或许到了倩凌贵人手里后又有旁人碰过也未可知,未必是叶贵人做的手脚。”
倩凌倚在皇上怀中,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臣妾所有贴身佩戴的饰物一向都是由柳叶打理,她很稳重,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柳叶亦道:“这个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欢,若不是随身佩戴着,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会有旁人碰到的。”
如此一说,矛头更是直指叶贵人,叫她百口莫辩,叶贵人慌得睁大了眼睛连连辩解。皇上恍若未闻,一手抱着倩凌,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发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诉朕这香囊是叶氏送给你的?叫朕这样误会你。”
倩凌依旧垂泪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臣妾命薄,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还因自己的缘故险些牵连了杨贵人腹中胎儿。幸好杨贵人身边的小宫女金桔对麝香敏感而发觉得早,若真是伤到了杨贵人,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皇上的怒意在这句话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转头向刘公公道:“把杨氏带下去吧。”刘公公恭谨道:“请旨…”皇上的话语简短而没有温度,“褫夺位份,先关进冷宫。”刘公公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吓呆了的叶贵人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绪,柔声道:“到底是杨贵人受了惊,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
皇上迟疑片刻,望着怀中弱不禁风的倩凌,道:“朕先陪倩凌回去,等下再回来看杨贵人,这里先叫太医先好生看着。”我莞尔一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惊吓呢。”又唤柳叶,“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眼见她们都走了,杨贵人身边的小宫女金桔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气温和道:“没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让王太医帮你瞧瞧身上的疹子。”金桔点一点头,回转身去,忽然失声道:“杨贵人…”
等到我们急忙走进里屋,才发觉,不知何时,杨贵人已经半倚在玉人宫门内。杨贵人本来就不喜热闹,平素很少会出宫门。况且她在养胎之中,知道这宫里的人都盼着她的孩子可以没了,就更是很少会出玉人宫半步。她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驻足看着皇上拥着倩凌离开的身影,眼下的一点泪痣鲜红如血珠一般。她玉兰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身形单薄如纸,倚靠在朱漆大门的阴影里,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
我一时不忍,上前搀住她的手,道:“杨贵人受惊了,好好进去歇息吧,免得伤了孩子。“杨贵人的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嫔妾受惊了,皇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可是知道皇上心里没有臣妾啊”
杨贵人说这话的时候,让我的心口拂过一丝浅薄的难过,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会来看你的,杨贵人别多心。”杨贵人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那么,今日怀着孩子受惊的究竟是嫔妾呢,还是倩凌贵人?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嫔妾的啊…”
她的伤怀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为了皇上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难过,心思牵动。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我的路该怎噩梦走了,可是杨贵人呢,还只是独自守着这一座冷清的宫殿,盼望着皇上什么时候能来看看她,吗?眼前的杨贵人,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纯,为情所动。我招手让小春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亲自披在杨贵人身上,婉声道:“妹妹进去吧,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杨贵人抚着自己的肚子,动作轻缓而柔软,低低道:“是啊,我只有这个孩子了。”话未说完,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已经晕了过去。
幸好王太医就在近旁,我与安茜姐姐也顾不得嫌隙,快点手忙脚乱扶了杨贵人进了内屋。王太医搭一搭脉,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向我道:“杨贵人小主脉象混乱微弱,是受了打击心智受损的缘故,且伴有胎动不安之像。只怕孩子会保不住,大人的母体也会损伤…,看来这个还是保不了多少时日了。”安茜姐姐慨叹一声,痛惜道:“又是一个可怜人。”眼神中不免流露出愤恨的眼神。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医,必然能治。若保不住杨贵人和胎儿…”我直瞪着王太医,“本宫要你拿命来抵!”王太医一惊,忙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我道:“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们母子两人!”“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
我头也不回吩咐小春,“快回宫,将本宫珍藏多年的安神药拿来。”
安茜姐姐在旁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了下去,道:“有太医在这里,咱们就别在旁吵扰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金桔,“赶紧去回禀皇上一声,说杨贵人不大好,请皇上即刻来看。”我扯一扯安茜姐姐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现在在她那里,金桔一个宫女怎么能请得来。我对然有两年时间没在宫中,但是我知道,只要皇上在倩凌那里,杨贵人就算是一盘点心、一句话都带不进去。我看还不如叫金桔把话传给刘公公,叫刘公公去请。”
安茜姐姐点头道:“金桔,你可要记牢,快去吧。”说着看我一眼,道:“你随我回寝殿。”我心中千头万绪,亦道:“我也有话对姐姐说。”安茜姐姐微微颔首,径直走了。我吩咐金桔几句,才选了另一条小路去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