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我是在大街上捡到她的。
当时她被两个小流氓拉住要调戏,我暴雷一声怒喝:“住手!”吓跑了俩坏蛋,救回来一醉猫。
这家伙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面目白皙姣好,眼神惝恍迷离,我问她:“小姐,请问你还能不能走路?”她呜呜哝哝地说:“不,不能走,背……背我。”我不肯。刚买的一身西装,不想被她蹂躏,叫一辆出租车拉她回家就算仁至义尽。可是她居然连她家在哪儿都忘了,只会没形象地流口水说胡话,没办法,只好往我家里拉。
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真觉得她没有我那身西装重要,名牌呐,用打工的第一笔钱刚买的。当然我那身西装也比不过她的清白重要,不过她的清白又比不过我的人身安全重要。好在当时我身上揣着几千块钱,那俩家伙要是威胁我,我还是可以拿钱买命的——所以说,见义勇为也是要挑适当的时候的,要是身无分文,估计我就是躲在僻静旯旮打110的主儿了。
所以,当三天后,她吃光我给她做的早餐,在我第110次苦兮兮问她:“你什么时候搬走啊,小姐?”时,她抹了抹吃得油光光的小嘴,说了一句话:“别赶我走,我来给你当宠物好不好?”,吓了我一大跳。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异想天开的?就这样一天吃八顿,还怎么也吃不胖的主儿,我也不敢养啊。
“放心,我以后一天只吃你三顿饭好了。”
“那还有零食呢?”
她瞥一眼旁边一大堆的零食袋子,“一天只要一包薯片,好不好?”
自从救她回家,我就被她绕得晕头转向,现在才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不回家吗?”
“他们都忙,没人管我。”
“作孽哦。”我暗叹一声,接着说,“当我的宠物,可是要听我的规矩的。”然后拉过一张纸,开始唰唰地写:第一、不许喝醉酒;第二、不许夜不归宿;第三、主人叫往东不能往西,叫打狗不能撵鸡;第四,我抬起头,想了想,虽然觉得多余,还是加上了:不许爱上我。
“为什么?”她两根指头拈起这张轻飘飘的纸,问我。
“因为……”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有女朋友了。”
“那怎么没见她来过呀?”
“……正冷战呢。”
“哦,”她说,“放心吧,才不会呢。你太丑了……”
喂!我好歹也是你的主人,有没有必要这么羞辱我。
当我的女友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正腰里系着围裙,往桌上端菜呢,桌子的一端高高地坐着我的宠物,围着我的餐布,用着我的刀叉,吃着我的牛扒。女友一下脸色就变了,我赶紧扔下炒了一半菜的锅冲出去,她正要转身往外跑,我拉住了她,牵她回家。
两个女人,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镇定如常。一个扶着桌角,一个攥着刀叉,我额冒冷汗:这是要世纪前后的对决么。
最终,女友打破沉默,声音冷冷的问了一句:“你是谁?”
小宠物很美地微笑了一下,尖尖的下巴有一刹那变圆了:“我是他的表妹,大学放假,来度度假。我们从小玩到大的,是吧哥?”她一边说一边搂过我,吧唧在我脸上舔了一口。我一霎那浑身都僵硬了,就那么硬着脑袋点了点头:“是,是。”
“怎么没听你说过?”女友不信,还是面色不善。
“我天天欺负他欺负到死,他还肯提我?”小宠物嘻嘻笑着,一边拍拍肚皮,“正好,我也吃饱啦,火车票也买啦,现在就得走,哥你不送送我?”
我赶紧点头。一转眼,见她从自己的房间拎出一只小兜兜,这里面就是她全部的生活用品了。这家伙,什么时候收拾这么好的?还是随时就在准备离开呢?
等出了门,她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揪得生疼生疼的,对着门里大声说:“好好待嫂子哦,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然后更小小声地在耳边说:“刚才这一下,算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吧。我又没有尾巴,不能冲你摇,人家小狗小猫就是这么舔主人的……”
小宠物走了,我竟然忘了问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叶。只记得她自我介绍说:一片绿叶的叶,一片黄叶的叶,一片红叶的叶,一片枯叶的叶,人海漂流,人如一叶的叶……
两年过去,我越发沉默。博士已经毕业,在一家待遇丰厚的研究所工作,面前厚厚一摞工具书,没有哪一本是我想看的,和女友还是不咸不淡地处着。
近来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我“豢养”了一个多月的小宠物,想念她尖尖的下巴颏,脸颊上半透明的皮肤下面有淡蓝色的血管。晚上吃过饭,一起看电视,她张嘴说“啊”,我就往她嘴里塞蛋糕,小小的嘴巴里居然能塞下半个芝士蛋糕,不得不让我惊叹它的容量。她洗澡的时候,我会坏心眼地敲门,惹她惊叫,胡乱穿好衣服出来踹我,我就攥住她的双手,拿出一把梳子,慢慢给她梳头发,一边坏笑着说:“啊,我来看看我的宠物是不是需要我来帮她梳毛。”再用吹风机帮她吹干,她就一边摇头摆尾地享受,一边自己哼着不成调的歌:“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
于是我发现自己一边开车一边正在哼歌,就是那首不成调的歌,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如果心情不急躁,堵车时的风景也不错,比如旁边就有一辆车的车窗开着,有俩人正深情互啃,我看得兴致勃勃,甚至还吹了一声口哨。男人抬起头来,刀削一样的脸,透着狠厉的神色。我看清那个女孩子的面目的一瞬间,她也看到了我,还有余暇冲我微笑了一笑,然后又一头扎进那个男人的怀里,吻了个天昏地暗。
我的小宠物,你也交男朋友了么?
张张嘴,刚想说什么,却是灯绿了,车开了,她一溜烟又消失了。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可是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偏斜了。好像明亮的日光底下,一个人站在灰瓦白墙下,然后她走了,白墙上却一时半会仍像有她的影子似的。
我搬了家,也终于要结婚了。
就这样吧。
可是搬新家后的第三天,我在电梯里再度看到了我的小宠物,她仍然维持着和人拥吻的姿势,而身边的男人却换了。第五天,又换了。第八天,又换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有一个单筒望远镜,而她的住所就在斜对面的楼下。这个傻妞从来不拉窗帘,实在很利于偷窥工作者。
有一次看得太投入,女友来到身边都不知道,她一把夺过望远镜,一边鄙视地切我一声:“你无不无聊啊”,一边自己看起来了,然后短促地“啊”了一声说,“快看,你表妹。”我忘了,我的小宠物还顶着个表妹的身份呢。然后她兴致勃勃地说:“哎哎,他们在玩亲亲哎。好久不见,请她来家吃顿饭吧。”
“好啊。”我机械地说。
我已经搬了家,竟仍然摆脱不了她的影子。这不是宿命是什么。
吃饭桌上,她乖乖巧巧地坐着,不再像当初跟我在一起似的,把米粒什么的吃一脸了,而且亲亲热热地叫女友:“嫂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哥结婚?”
女友面色娇羞:“你问他。”
我低头吃饭,咕哝了一句:“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女友“唰”一下站起身跑了。
“快追!”她命令我。
当我再次看到小宠物搂着不同的男人回家,终于出离愤怒,敲开她的房门,把她的第N个男人赶走,不及关门就狠狠扇了她一耳光。“为什么?”我喘着粗气,愤怒得无法克制,“为什么这么糟蹋自己?”
她的脸上泛起红印,胸脯一起一伏,妙眼如湖,泛起波光:“你凭什么打我?你以为自己还是我的主人吗?那只不过是我们玩过的一个陈年游戏罢了。”
“可是你需要的不是玩伴啊,你需要的是一个温暖恒定的家……”我的胸口又酸又痛,堵得难受。
她把自己抱成一团,蹲在墙角:“当初,我碰上你的时候,我的父母刚刚离婚,奶奶刚刚去世,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稀罕我。你把我捡回去,疼我,宠我,做饭给我吃,从不欺负我。直到我发觉我爱上了你,而你是有爱人的,所以你也规定宠物是不能爱上主人的,所以我走了。后来,我找啊找,找了好多男人,想找一个对我好的,肯真正好好爱我的,可是我找不到……”
她的哭泣让我难过,我蹲下身,把她抱起来,才发觉这两年来,我一直不肯结婚到底是为什么。她已经爱上我这么久了,而我居然才发觉我也是爱她的——我这反射弧真够长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午夜梦回,那么渴望她的气息,渴望做饭给她吃,渴望搂着她小小的身体,喂她吃薯片、喝可乐,渴望疼她,宠她,让她缩在我的怀里,做我一个人的小小的宠物。
忽然有人一把把我们猛然推开,然后一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脸上,转身又在她的脸上补了一掌,是女友,她狠狠骂了一句:“贱人!”然后又跑了。
小宠物抬头看着我,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快去追,”她流着泪往外推我,“她是跟了你好几年的老婆!”
我承认,女友也是好女人,可是当爱情变得稀薄,再怎样维持也不过一份勉为其难的亲情罢了。所以,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她说她受不了自己的老公心里装着别人,却来和自己亲热。小宠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搬走了,我又变得形单影只。
一天,翻开一本流行杂志,里面一则公益广告吸引了我:寒冷的冬季,枯黄的落叶,一只小猫蜷缩在冰凉的水泥栏杆下面,哆哆嗦嗦地睡觉,它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它蜷缩在一个男人宽厚的怀抱,满足地打着呼噜,也在睡觉。旁边有一行小字:“主人,你什么时候领养我?请给我一个家,让我好好爱你吧。”
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等爱的宠物呢。
我泪流满面。我的床头,就镶着这样一副铅笔画,纸张都皱皱巴巴。小宠物走后,我打扫卫生,从废纸篓里掏出来的。
世界不大,按图索骥也并不难,难的是面对她需要鼓足我一生的勇气,求她跟我回家,又要拼上我一生的厚脸皮,答应做她的宠物,又让我连下辈子的难为情都一并透支。
“我饿了。”
“主人,饭马上就好。”
“我渴了。”
“主人,请喝水。”
“我想上厕所。”
不是吧,这也要我代替?
“主人要你陪我,主人怕黑!”
“哦。”我低头缩颈,乖乖陪她老人家。
那一刻,我分明觉得她脑袋上噌噌长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身后还有一条尾巴一摇一晃,两手举着双股钢叉——一只十足的猫妖在邪恶地笑。
蹲在墙角画圈圈,我气苦,我伤心,我委屈,我愤怒,我诉苦:
“喵呜,咪呜,喵嗷嗷嗷……”
活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