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微凉。
一阵夜风吹来,陡然的凉意让清华的神智瞬间清明,他这才想起时候不早了,该回宫去了。
他一甩衣摆,缓缓站起身来,从容淡定地理了理衣袖,一双细长的眉眼紧紧盯着施离:“天色已晚,朕也该回宫了,改日再与施离姑娘切磋棋艺。”
他的眼底深邃复杂,施离不过才触及他的目光心头便不由地一颤,连忙低下头躲开:“奴婢届时一定恭候皇上。”
清华缓缓地点点头,最后再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转身扬袖离开。
“臣弟送你一程。”宵素适时地插进来。
施离微微俯身行礼:“奴婢恭送皇上。”直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耳边,施离才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浓重的夜色,眉头凝结,不由地发起呆来。
身后忽然一片黑色的人影卷杂着细微的暖风而来,施离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之间韩墨菲正站在自己身后,好以整暇地看着自己。
施离微微皱眉:“不是让你不要再出现在王府之中的吗?你不该来这里的。”
韩墨菲毫不为意,闲闲地踱到石亭中央的石桌前,伸手衔起一颗棋子方至眼前,唇角边忽然扬起一抹难以名状的弧度:“你居然还能如此悠闲地和你的杀父仇人下棋赏月?你难道已经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了吗?”
他的声音骤然冷下去,咄咄逼人逼得施离一时哑口无言。她回头看着他,几次动了动红唇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面上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微微侧了脸:“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没有忘,只是……”
“只是你习惯了现在这种平淡的生活,想要和宵素从此细水长流下去了,我说的对吗?”韩墨菲抢先打断她,语调之中竟是不能自己地带了一丝刻薄。
施离惊愕地盯着他,心里的小心思终究是被看破了。没错,她舍不得现在的生活,她害怕失去,她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一个人坚强隐忍,痛苦的生活了。可是,可是夏家上下几十条人命该怎么办?枉死的仇恨该找谁去报?
施离沉默地站在原地,她已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韩墨菲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的侧脸,心忽然软了下来,他抿了抿嘴唇:“杀父之仇本就是你自己的事,报与不报我没有资格勉强你,只是你想过黄泉之下的父亲吗?还有那些枉死的冤魂。你贪图安逸想要从此留在这王府之中与宵素厮守到老我没有意见,但是你为了复仇之计付出了那么多,就差一步了,你却就此放弃了真的甘愿吗?来日你不会后悔吗?”
施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安乐不顾灭门之仇。韩墨菲看着她悄无声息地叹出一口气,而后自觉地转身离去,把空间留给她。
月色无边,施离疲惫地阖上双眼,猝不及防地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日在刑场之上血淋淋的场景,几十条人命就此失去,慈祥的爹爹从此离开了她,和她阴阳相隔……
施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地握成了拳,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冷。
翌日晌午,施离向宵素请求出府。
宵素俊眉微挑:“这个时候出府是为何事?”
施离有点犯难,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柔声道:“我有一个姐妹就住在不远处,再过几日便是我一亲人的祭日,我担心到时候没有空出去祭拜他,所以想出府找那姐妹帮我尽尽孝心。”
宵素微怔,有些心疼地搂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处:“你尽管去吧,过几日到了你亲人的祭日时,你同我说一声便是,我与你一起去祭拜他。”
施离的身子心虚地僵了一下,好在宵素并未察觉。其实,施离口中所说的亲人便是他的爹爹,宵素是认识他的,要是届时与她一同去祭拜一定会穿帮,可话已经说到这里,施离也只能点头答应了,只好到时再找理由推脱了。
出了王府后,施离回身扫了扫四周以防被人跟踪,她低着头疾步来到客栈,一路上到二楼,来到最里面的房门前。
“咚咚咚。”她伸手轻轻敲了三下,云儿很快便开了门,见到是她眼里闪烁着惊喜:“小姐,快进来。”说着,错开身子让施离进去。
云儿轻轻和上门,然后急切地走到施离身边,拉着她的手:“小姐,一切还顺利吗?”
施离拉着她坐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只要大仇一日未报就不算顺利。”
云儿抿了抿唇角,以为她只是在为还没有报仇成功而不甘心:“小姐,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皇上最近常来王府,所以我下手的机会也有的是,我想假以时日必能大仇得报。”
云儿无声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轻轻地说:“再过几日便是老爷的祭日了……”声音越说越轻,她迟疑到底该不该说出来,说出来又怕扰了施离的心绪,唯恐施离无法心无旁骛,报仇的时候会失手,但是不说又生怕她忘记了这件事,那到时候她必定懊悔不已。
“我知道,我都记着呢,所以我势必会在爹爹几日之前杀了清华,报得大仇以慰九泉之下的那些亡灵。”施离语调淡然,但是眼底却闪烁着坚定的光。
黑夜如斯,无风无月,有的只是一片凝重的墨色。
清华阔步走进宵王府,施离缓缓地行礼,心底却在盘算着计策。
三人坐在明亮如白昼的大厅之中一起用晚膳,宵素替施离夹了一块鱼片放入她的碗里,施离含羞一笑,心里荡漾起一丝甜意。清华坐在二人对面,看着两人甜蜜的模样,不由地打趣道:“看来朕这个皇帝一点威信也无啊,你两竟好意思当着真的面暗送秋波。”
宵素连忙放下筷子请罪:“臣弟不敢!”
清华忽而朗声大笑起来:“真不过一句玩笑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宵素这才放松下来,施离淡淡地瞥一眼对面的男人,眉眼如星一派温和的模样,却无人能够猜透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就连她这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的枕边人也始终猜不透。如若猜得透,那夏家也不回落的如斯惨烈的地步。
一念至此,施离再次恨得牙痒痒,于是侧了侧脸以作掩饰。
然而这一切却都被清华看在了眼里,他看着她的侧脸,白皙的肌肤早烛光之下一片透亮,眉眼微垂,我见犹怜,紧抿着的唇却又透出一股倔强。他忽然之间恍然若梦,恍惚之间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昔日围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清华看着施离便又想起了夏木施,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他微蹙着眉拿起酒壶自斟自饮。
宵素不知他突然怎么了,担忧地劝道:“皇上,喝酒伤身,保重龙体啊。”
“朕无碍。”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清华以酒浇愁,最后竟是第一次醉了过去。
宵素拧着眉摇了摇头,和施离一起把他扶进了厢房之中。他把他扶到床上躺好,而后让施离帮他倒了杯解酒茶进来。施离点头答应,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清华目光逐渐变得阴狠起来。
厨房之中,她煮好了解酒茶之后,打开盖子趁机在茶壶里倒入了无色无味地毒药,她轻轻晃了晃好让毒药完全溶解。她端着茶壶走进厢房,倒了一杯在瓷杯中,然后走到窗前扶起清华把解酒茶喂到他的嘴边,看着他全数喝了下去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樱唇不着痕迹地扬起一抹妩媚的弧度。
宵素走到她身边,伸手替她顺了顺长发:“时候也不早了,这里有我,你先去歇息吧。”
施离点点头,退出门去。
第二天清晨,施离早早地便来到了厢房中,宵素不在屋里。她来到窗前,伸手想要探探他是否已经没有呼吸,却不料手指不过刚探到鼻前,床上躺着的人却忽然睁开了双眼捉住了她的手。
施离大惊,慌忙之中便要去拿藏在袖中的匕首,却被他抢先一步夺过横在她的勃颈处,勃颈处顿时一阵凉意,施离定了定心神,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
清华微微眯了眯眼,眼底逐渐泛起凶狠,最后却忽而笑道:“虽然朕身为皇帝,但这宫里的人朕一向是不相信的,久而久之也只能处处堤防谨慎了。昨晚那杯解酒茶,真没喝,你认为我会轻易就让自己喝醉吗?”说罢,提高了音调质问道,“说,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屡次杀朕。”
施离自嘲般地笑了,却是闭口不答。
清华冷哼一声:“那就休要怪朕无情了……”说话间,手腕处一使力就要把匕首割破她的喉咙,这时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
宵素进门看着眼前的一幕,来不及多想,便上前快速地踢掉了清华手中的匕首,匕首落地,施离见状眼疾手快地捡起毫不手软地刺向跟前男人的胸口,血顺着明黄色的衣衫流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清华和宵素皆是一愣,清华捂着胸口倒退一步。
施离冷笑一声:“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吗?清华……”
这一声清华让他愣在了原地,满眼不敢相信,宵素不由地拧紧了眉头,原以为她已经打消了刺杀皇上的念头,却原来她一直在骗他……
在两人的震惊之下,施离缓缓地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原本的面孔丝毫无遗地暴露在人前。
施儿,她没死!清华艰难地前行一步,想要抱住她,却被生生地推开:“当年你屠我满门,灭门之仇我永生难忘,如今爹爹和夏家几十条人命终于能够含笑九泉了。”
清华不断地摇着头,脸上写满了焦急:“不不不,朕那么做是不得已的选择……朕虽然坐上了这皇位,可是你爹夏丞相权倾朝野,实际势力比我还大,我要坐稳皇位就必须把他的势力连根拔除……施儿,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早就不是你的施儿了,是你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你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说完,施离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她从王府里跑出来,来到客栈。
她一把抱住云儿,声音轻颤:“我终于大仇得报,爹爹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可为什么明明报了仇,心里却好疼?因为她亲手杀了皇帝,杀了宵素的哥哥,当着他的面,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
施离来到一条小河边,她看着远处的天际和绵绵的白云,心中一片失落。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她回过头去,却看见一脸苍白的宵素。她心头一颤,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
她静静地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她看着眼前的河水缓缓道:“你一直对我的身份感兴趣,现在终于知道了。”末了,她停顿了一下,补上一句,“当初是你救了我。”
“是,可我没有想到那日我救的人和眼前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我从来未曾想过你会是夏丞相的女儿,是先皇后夏木施。”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却平静地出奇。
施离忍不住侧头看他:“你不恨我吗?”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心里只有仇恨,这是他欠你们夏家的,如今也还清了。”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以后你能够和我一起过平淡的生活了吗?”
施离鼻头一酸,伸手抱住他。
宵素对外扬言说清华是常年忙于国事,常年身负顽疾,最终抵不过病魔去世的。即使他纵有千般万般的错,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好皇帝,离国在他的治理下国盛民安,对外宣称是操劳过度以致顽疾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认同。
先帝清华驾崩之后,一时群龙无首,一眼看去只有宵素的才干最为突出,于是文武百官竞相拥护宵王爷宵素为君,结果却被他婉言拒绝了,天下江山于他而言又怎么及得上心爱之人的一颦一笑呢?他希望的不过是和她长相厮守,细水长流罢了。
从此,他与她相忘于江湖,再不闻天下事,只携手与君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