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痕界本以为发觉这一切之后的自己应该是要很感动的。
结果只是停留在应该。
喀地关上了萤幕,晶脑恢复漆黑。
清晨时灰濛濛的一人阅览馆,一丁点儿的声响都彷彿在提醒着他的孤独。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食中二指的指腹揉按着眉心……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一种耍弄,不是一种欺瞒,而是一种纯粹的帮助——他没有说服成功。因为事实上这就是一种纯粹的帮助,无须说服什么。
但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心中这次并没有萌生一种被关怀后的暖流……哪怕是一丝被别人帮助后应有的感谢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还隐隐捕捉到了自己心中的一种似乎名为抗拒的情绪。
发现这点让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从没有父母帮他安排过未来的楚痕界,并没有能力察觉出自己长期在忙碌的院长爷爷嘮刀有餘却管制有限的照料下,一直不曾出现过的……所谓的叛逆心理。
这让他有种罪恶感——来自于对自己所认定的罪恶察觉不出悔意。
这让他陷入一种专注的沉默——学名为发呆。
人类在发呆之后有可能產生很多种结果,比如科学家可能被苹果砸到而发现重大的定律,音乐家因而听到悦耳的鸟叫声而创作出不朽的乐章,宗教家或许被一个顿悟唤醒了沉睡万年的神性而立地成佛,漫画家恰巧被不慎低落的墨滴激发了一世纪出世一次的灵感——
当然,也包括——被巡查的修玄者当成是正在试图破解晶脑的小偷,而刷地一把狠狠摔出门外……
就当楚痕界发现晶脑瞬间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再醒悟其实是自己离晶脑越来越远时,已经离地面不到五公分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楚痕界丧失与生俱来的应变能力。
卸力!他紧绷的全身就在悬空的零点三秒之内彻底放鬆,使得他柔软富弹性的背肌在下一刻激烈地撞到地面时,均匀地分摊掉了极其强大的冲击力,让他得以在一阵勉可忍耐的剧痛过后,迅速地返身跳起,还能大喝一声道:有强盗!
并不是楚痕界弱智到要反栽赃……事实上根本没有赃的存在,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也不成立栽的可能。只是在这一剎那他的直觉认为,如果对方是恶徒,以他能够将自己近七十公斤轻易甩出十五六公尺的力道,至少可以有三十种方法可以让自己永远也站不起身——
但这人并没有这么做。
于是楚痕界瞬间反应出,此情此景,别人把自己当窃贼的可能性好像比较大。
而这种情况下委实难以辩解,还不如在辩解之前,先把水弄浑了,再随机应变。
顶着被歧视的帽子长大的孩子,对于某些生存法则的体悟,往往越在卑微处,越显深刻。
你,大清早在阅览室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一个阴沉冷漠的声音传来,楚痕界终看到那个轻鬆把他摔出的家伙。他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白袍青年,袍上氤氳着一丝一丝青蓝色的诡异轻雾,削瘦的双颊让他看起来更阴沉,单薄的双唇让他看起来更冷漠。
重点是,他那白衣之下仍难掩纤瘦的双手,让楚痕界看得暗暗心惊——这双手未免太瘦,而力量,未免太大。
难道这就是修玄者?!
楚痕界暗暗咬牙,忍着背肌上依旧火辣的剧痛,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要打我也打不了,先过了这关小爷再跟你慢慢算你偷袭的帐。
延续自己把对方当强盗的逻辑,楚痕界左右张望下,彷彿终于发觉四下无人,叫再大声也没用,遂无辜道:唉,这……这位大哥,你有本事偷晶脑就偷吧……我拦不住你,啊,不,我不拦你……我只是个穷学生,别打我的主意啊……要作戏当然要作全套,他一副十分畏惧的样子步步后退着。
站住!你说,你为何这么在早的时间闯入阅览室……阴沉男语气越发阴沉,那份冷漠却已不再坚定如初——本来看一个家伙大清早鬼鬼祟祟待在裡面又不开灯,绝对有鬼,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他所想的样子……可是若不是贼,自己又打了他……唉,麻烦!
楚痕界见他多半已知道弄错,不先问明情况,却仍要硬咬自己擅闯之罪来推卸责任,心叫无耻,表面仍苦笑道:我今天起得早了,想说反正也要来,就先去阅览室预习一下,我根本不知道你要来,更不是故意在这拦着大哥你办事的……脚步依然慢慢退后着。
阴沉男似乎不长于争执论辩,一时间他竟是无以为继,只好再次喝道:站住,不要再退,否则后果自负!
说的严厉,楚痕界却听得心下一鬆,他知道,当这家伙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自己也不想担起这个后果……忙一副无奈而又诚恳地道:这位大哥,你要偷东西,总不好让我作证人吧?我是这样想的,我先走一步,你方便取物,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拿得高兴就好,这样岂不是个双赢好局面?
阴沉男脸色更坏,道:你……手再次一伸,却仅是在空中。
楚痕界心中暗笑,也很配合地停下来道:唉……不知道大哥还有何指教?要我帮忙,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地,把风嘛,大哥你的耳朵应该比我灵多了!也没这必要哇。所以我想,若是大哥没其他事的话,现在天色尚早,时间应该是很充裕,预祝大哥工作愉快,小弟就不耽误你时间哩!
他一向信奉,特爱装酷的人若非太自傲就是太自卑,而自卑十佔八九。
他也一向信奉,自卑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聪明……特别是和自己这样聪明的人比较之下。
他已经可以想像到,阴沉男无奈的表示他自己也不是贼,然后两人勉强互相挤出微笑,然后和解分头走的情景。
但他忽略了两件事,第一就是——修玄者并非都是不够聪明的。
第二,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一个修玄者……而他,未必就是讲道理的。
呵呵呵,小帅哥~玩弄别人是不好的行为哟。一个清柔娇媚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十分接近而清晰,带着淡淡清香与温热的口气甚至直接地喷在了楚痕界的颈后。
嗅到背后的吐气如兰,楚痕界却是觉得自己一瞬间整个背脊都凉澈了骨髓——
并不是因为被吹到脖子,而是因为他还是从偏低的音色辨识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显然是个男人……或者说,可能比较喜欢自己是女人的男人!
妖孽啊!楚痕界迅雷不及掩耳地做出了一个正常男人会做出的反应,一下子狠狠弹出了三丈开外,狼狈地站稳身体,看着他们两人。
他已经看清了那妖孽的脸——真的很妖孽,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浅紫色长衫,浑身的脂粉香,欺霜赛雪的肌肤,水汪汪的桃花眼,挺翘的小鼻,厚薄适中的粉唇,简直可以说比他所看过的任何美女都不逊色,若不是那隐约突起的喉结和平坦的胸部,绝无法从外表看出这是个男人。
只见那人妖男轻声细语地道道:聪明的小帅哥~别躲那么远嘛,快过来这裡,让姊姊好好看看!一双白嫩嫩的右手娘味还十足地向他招了招。
呼……楚痕界深深地吐了口气,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好,我输了,但两位心理清楚,我可不是什么小偷,刚刚也非故意戏弄,实是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两位,我想你们也没吃什么亏是不,就当是一场误会,好聚好散吧?再见。身体微欠了一下,转身便往校门口走去。
我输了,并不是我怕了;这次好聚好散,不代表下次——这也是底层爬起来的人的小道道儿。
我记住你们了……楚痕界心中忿忿地骂着,肩胛骨还在猛烈地痛着,表面上则是若无其事地走着。当然骂主要还是针对那阴沉脸骂的,毕竟人妖男也正经没做什么。
他的经验是,通常在这样的时候,也算误会解开了,也没什么再多说的必要,且吃最大亏的人决定放弃讨回公道时,不在理的一方虽说较为强大,但也多半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让吃亏的一方离开。
道理很简单:多个朋友多条路,欺人太甚没好处。
无奈,这已并不再是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了。
路和好处的定义,业已不同。
嘻嘻嘻嘻,小弟弟,玩完了就想走啊……那人妖男娇媚的声音再度响起:人家不要嘛……礼尚往来呀~你也让我们玩一会儿,姊姊就让你走,好不好嘛?
这腔调实在很噁心,内容更噁心,但楚痕界发现自己来不及噁心,身体竟又直直的往回飞了过去!
你——!?唉啊——!对于这出乎意外的发展,楚痕界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全然没有任何足以因应的方法。
违反常态的强烈吸力将他狠狠地吸住,同时一股莫名的能量竟也将他的全身紧紧束缚,他并非不能动,却移动不开一公分的距离,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感到窒碍起来。
面对着眼前莫可抗衡的暴力,丧失功能的身躯,烈痛更炽的背肌,无法可用的心机,一时间,楚痕界居然发觉自己陷入了比面对铁齿蓝绿虫王时更庞大的无力。
小弟弟,说啊……说你愿意让我玩一会儿,快说快说嘛~……咦,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喜欢人家?难道人家还不够美么?还是……你喜欢的是我师兄那型的呢?呸呸呸……不好不好,这样一点儿也没有美感了呀……人妖男的纤纤玉指,此时竟是有如金刚箍一般地牢牢扣住楚痕界的后颈,轻鬆而暴虐地把他悬空抓着。
呜唉……!!虽说人妖男只是把楚痕界抓着,并不猛力掐嵌他的喉咙,但他此时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落在颈侧,脖子上异常强烈的剧痛让他感到自己的颈动脉已完全无法產生血液循环,整个喉部全然充血而极其胀痛,面对人妖男愉悦的自导自演,他连挣扎的力量都几乎没有,更别说是张口对话了。
而人妖男的口中却是吐气如兰,貌似十五六岁少女向邻家大哥撒娇一般的娇嗔着:……你看看,一个帅的、一个漂亮的,这样搭起来好美呦,你说是不是呀?……唉,你怎么还是不说话,我告诉你哟,你可别仗着自己长得不错,就这样子对待人家,你再这样,人家也是会生气的呦……唉呀~呸呸呸,人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兄了,真是羞死人了……
人妖男还在继续嘻笑娇嗔,对楚痕界而言却有如一道道催命音符,嚣张狂妄地剥离着他的生命力。
唉…呜——放……快……他只感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的头部变得异常的热,胀痛得彷彿要脱骨而出,大脑亦是极度晕眩,晕得眼前发声的一切完全已经开始扭曲,痛觉竟是渐渐地消逝,意识也越发地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