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茵匆匆交待完毕后,又一阵风似的走了,由于替雷敬瀚准备那些东西,使得她又迟一些,码头上庄太太撑着一把精致的日本洋伞,和一个当地导游正在等她。
沈乔茵迅速冲下船,庄太太见状,连忙伸手要拦她。“嗳呀,小心点,沈小姐……看你跑得脸都红了!”她喘口气笑道。“我没事……”于是她们便跟着地陪开始在岛上游览,沈乔茵看着什么都觉得无趣,索性便好人做到底,处处都顺着庄太太的意,无论她想看什么,买什么,她都一律奉陪到底,没有多半句话。
庄太太一路上对她赞不绝口,在她们面对面坐在非常高级的餐厅里吃午饭时,更是笑吟吟地看着她。“我说沈小姐……”“不用小姐什么的这么客气,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现在像你这种年轻女孩子不多了……”“怎么说?”她吃着生菜色拉的叉子,不觉停在半空中。
“谁像你这么耐心,肯来陪着我们这种老太太到处走,慢慢逛,要是我那个女儿啊,早就嫌气闷……就像这次,她是宁可跟同学去什么战斗营,也不肯跟我来这里……”沈乔茵听了只想苦笑,她想不到庄太太虽和她父亲的年纪相差不多,但两人对她的评价却是天差地远,一个觉得她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后者却永远只觉得她是个任性的惹祸精。
她们花了一个半钟头才吃完饭,包括前菜,汤,主菜,甜点一样不少,庄太太显然在吃的方面很讲究,结账时沈乔茵多吩咐了一份外带,而庄太太显然对她的胃口有些惊讶。
“船上二十四小时都有东西吃的……”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们的菜很不错……”她试着解释,她当然不能告诉庄太太她房间里藏着一个大男人,况且雷敬瀚的身份也不方便去餐厅吃饭。
饭后,沈乔茵陪庄太太逛纪念品店,她抽空走到一旁,选好几件T恤,短裤,准备给雷敬瀚,省得他老是穿着那一身老古董白西装,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也许是很帅,问题是在一艘南太平洋的游轮上,那就显得很突兀了,她正专心地看着,冷不防庄太太忽然走到她身后,看了一眼她正在选购的东西。
“准备送给男朋友的啊?”
沈乔茵吓了一跳,回过头立刻否认。“……不是……是给我爸爸的……”“给爸爸的?这么年轻的款式?”庄太太的眼睛利得很,早看清楚她拿的是什么样子的。“……别害羞了,你这么年轻,漂亮,时髦,说没有男朋友才是骗人的……”“我是真的没有男朋友……否则会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出来玩……”她试着跟庄太太解释。
她从不曾把那些狐群狗党中的任何一个当成男朋友,其中当然不乏一些殷实世家的第二代,第三代,论起长相,财富,品味,都是让人无法挑剔的,但问题是她向来只是跟他们一块玩,从不当真。
“那也说得是……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吧?”
“我的眼光高?不会吧?”她一笑带过。
“……我先生的部下,有很多不错的人材,等我们回到台湾,找个机会吃饭,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好啊,好啊!”沈乔茵只是淡淡的笑,她知道庄太太一旦回到台湾,打听过她的名声,只怕会对她完全改观,避之唯恐不及,更不可能再介绍任何人给她。
她自知在台北的声名狼藉,只要任何人有心去查,那可是谁都瞒不过的,而她并非有意在这船上隐瞒,故做好女孩,只是她这次算是被放逐,心情本就不太好,加上这里又没有她那票公子哥,大小姐的朋友在,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下午四点多,庄太太声称她走得累了,于是她们付清了地陪的小费,便又回到船上。
“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对了,大副也约了我,大家一块坐吧!”沈乔茵这时才又想到她和大副的晚餐之约。
“大副?”庄太太暧昧的笑着。“……听说我们这个大副也还是单身喔!”“是吗?”沈乔茵对那个大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单身还是已婚,对她都一点都没影响。
“有机会啰!”庄太太忽然给了她一拐子。
沈乔茵只得苦笑。
“好啦,回去梳洗一下,打扮得美美的,我们七点在餐厅见了!”“没问题。”她拿着衣服,食物,回到自己的舱房,维持惯例,一进门就开始喊他。
“雷敬瀚!”她叫他的名字,倒是叫得十分顺口。
他不怎么情愿的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看她。
“怎么?”
她把那袋衣服丢给他。“给你的换洗衣服……喔,还有晚餐!”她把外带回来的食物放在桌上。
“这个小岛上有趣吗?”
“还可以……”她耸耸肩。“你呢?书和杂志对你来说有趣吗?”她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
“不可思议!这上面说的很多事情是真的吗?比如说……”雷敬瀚拿起一本时尚杂志,翻到最新秋冬时装的一页,指着其中一件模持儿身上的透明纱上衣给她看。
“你看,这些现代女子真的穿成这样在街上走吗?”“嗯,是有一些!”其实沈乔茵自己也有一些这样的衣服,流行嘛,尤其是像她这样,家里颇有几个钱,外表又很过得去的女孩子,自然一向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女性。
“还有,还有……他们告诉你怎么样才会让男性对你着迷?怎么样才有完美的体态,现代女性必备的条件……我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完全没有提到什么国家大事,经济状况……”雷敬瀚一头雾水,显然认为现代人颓废已极。
“现代是一个利伯维尔场,我们有很多种类的杂志,如果你想知道国家大事,经济问题,你可以有别的选择……很不幸的,我随手抓到的这一本,是专门给女性看的杂志,而这种杂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给女性各种无聊的建议,教你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有品味的好男人……”“有用吗?”雷敬瀚十分怀疑。
“我从来不看那种杂志……不过,这也许正是我找不到好男人的原因……”沈乔茵自嘲。
“……想不到才五十多年的时间,这个世界真的变得不一样了……”雷敬瀚一本正经的说。
这时沈乔茵闻言忽然暴出大笑,她笑得前俯后仰,不可抑扼。
“怎么?”
“我想不到你这么年轻,说话的口气却跟我爷爷一模一样……”沈乔茵一边笑,一边擦着眼泪说道。
“我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的确是你爷爷的年纪啊!”沈乔茵忽然止住笑。“说到意外……你又想起什么了吗?”“没有……我似乎失去了一小段的记忆……”他皱着眉说,忽然像又想到了什么的问。“现代有很多人,有这种丧失记忆的问题吗?”“当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他拿起了另一本杂志,上面有一篇报导的标题是:暂时性和选择性失忆。
沈乔茵眉头一皱,看来雷敬瀚还真把她给他的所有读物都详读了,好学是个好现象,但不分种类的照单全收,好像也不太对,看来她得仔细替他挑选读物,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养了一个小孩的妈。
“这个啊……现代人是蛮喜欢无病呻吟的,可是这不代表多数人……阅读是件好事,可是杂志上的东西,是不能尽信的……”“是吗?那为什么还有人要看它呢?”雷敬瀚十分怀疑,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吃饭,生活虽不是唯一,可是也还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尤其是他出身商家,向来脚踏实地的,不太理会那些风花雪月。
“没有人会真的相信上面所说的每一件事,它有时还教你如何约会,可是你会真的相信它有用吗?那只是给人打发时间用的!”沈乔茵突然有点快要捉狂的感觉。
现代的书上还教人约会,?不会吧?雷敬瀚被她的大胆言论吓了一跳,他甚至连脸都红了。
沈乔茵站起来。“不跟你聊了,我得去洗澡,换衣服,我等一下还跟大副有约……”“你跟这位大副订婚了吗?”雷敬瀚忽然问。
“订婚?”沈乔茵张大了眼。“我没事跟他订婚干嘛?”“你是说你跟他还没有婚约,可是却要单独和他吃晚饭?这好像不太合宜……”雷敬瀚皱着眉说,他又在担心她的名声问题了。
沈乔茵看着他,叹了口气,如果事后证实他只是个骗子的话,沈乔茵一定要建议他去当演员,否则这么好的表演天赋,浪费了多可惜。
“雷先生,你又忘了,现在是二千年了,现代的女孩子可不像从前,跟未婚夫出去看个电影,还得全家人出动,我们想去哪,就去哪,跟男人一样自由的,男女在一起吃个饭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喔!是啊……”雷敬瀚这时彷佛才又想起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我去洗澡了!”她摇摇头,走进了浴室。
门刚关上,她突然又探出头,对雷敬瀚说:“其实今天这顿饭,还会有很多人在埸,也不是只有我和那个大副!”“喔!”雷敬瀚像是松了口气,放心地对她笑笑。
沈乔茵楞了一下,多看他一眼,随即便把门碰地关上了。
当沈乔茵换好衣服走出她房间的时候,雷敬瀚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看见翎艳的事。
那年是学校放暑假,他带口箱子,就坐火车自上海赶回来,就在刚进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她,白肤细眉葱管鼻,一对凤眼媚得可以出水了,但却又奇特的不带半点邪气,她那时在他父亲的厂里上班,做一名管写信打字的书记。
她不时会上家里来和他父亲商量事情,拿些文件,那天她正坐在堂屋里和他母亲说话,穿着一件藕纱滚着淡粉边的旗袍,斜襟上别着一只翠绿色的手帕,身段十分的好,跟上海的姑娘一比,自成一格又不显老土,他从没见过这么媚的女子,当时他完全不知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她是谁,可是从第一眼看到她起,一个古老的预感就告诉他,她会是属于他的……对雷敬瀚来说,费翎艳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然而沈乔茵……沈乔茵……她让他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她是那么的奇特,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下定论。
沈乔茵当然是美丽的,但是她的美和翎艳的比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翎艳是个媚极了的女人,她是为他而生的,然而沈乔茵一点也称不上娇媚婉约,她处处表现得像个男人,不管是在言谈,举止上,她办起事情来,确实是比很多男人来得果断,明快,可是她却又有着无庸置疑的美貌,以及那双漂亮的足以让任何男人垂涎的美腿,他不是什么柳下惠型的人物,当然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在认识翎艳之前,他也和几个女同学闹过恋爱,但凡家境不坏,长得英俊,一张嘴巴又很能说的大学生,多多少少有些罗曼史可供人传诵,雷敬瀚当然也不例外,然而他在和翎艳订婚之后,却又跌破众人眼镜,表现出十分专情的一面,不曾再正眼看过别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他会盯着沈乔茵的腿不放呢?
因为她和自己是不同时代的人,对他来说当然是很奇特的,他才不免多看她两眼,更何况她后来又帮了他,他要不正眼看她,岂不是太失礼数了。
然而他现在又为什么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她把头发直直的披在肩上,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式的上衣,下身则是一件同颜色的宽松长裤,脚上则是一双像印度人在穿的白色拖鞋,而她的那件上衣显然是太短,因为她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肚皮,右手上叮叮当当地挂了一大串金属,珠子什么的,左手却带着一只大大的男用手表,她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像那些杂志上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但又有那么一点不同,至于到底是哪一点不同,雷敬瀚一时又说不上来。
“你还好吧?吃过东西了没?”
雷敬瀚点头。
“我要走了,跟他们约了七点的……还需要些什么吗?”他摇摇头。“我很好,不用烦劳你了!”“那好吧……对了,有空的话,多想一想在甲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沈乔茵又快速地把话说完后,就关上门走了。
然而沈乔茵一走,他突然也失去了看书的兴致,他可以感觉到整个房间都空了下来,除了规律的海浪声外,简直是一片沈寂,他独处了一整天全不觉得如何,可是在沈乔茵出现又离开之后,他反而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就是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