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喜彬之所以把郑宏当作重点培养对象,是因为他跟郑宏的父亲郑勤是过命的兄弟,两个人年轻时一起去内蒙贩牲口,有一次,孙喜彬在路上患了伤寒,要不是郑勤不舍不弃,孙喜彬早就死在贩牲口的路上了。孙喜彬死里逃生,发誓要报答郑宏一家。只可惜郑勤命短,在一次贩马途中,被一匹烈马踢中了脑门,当场毙命。那时,郑宏的母亲刚刚怀上郑宏,奄奄一息的郑勤拉着孙喜彬的手,叫着“兄弟”,本想嘱咐孙喜彬,他的老婆和孩子交给兄弟照顾了,怎奈上帝连把一句话说完的时间都没有给他就断了气。郑勤倒在了孙喜彬的怀里,断了气却不合眼,那真是死不瞑目,孙喜彬用手抚合上好兄弟的眼睛,在心里说,兄弟,你放心走吧,你的心事我明白,我一定把嫂子和孩子照顾好。孙喜彬卖了牲口,买了棺材,把郑勤装殓,在严冬的一天早上,把郑勤的尸体拉回了柳树营。身怀六甲的郑宏的母亲趴在那口红漆的棺材跟前哭得没了声音。要不是那时候孙喜彬已经成家,他真的会把嫂子娶了。郑宏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长得啥模样,少年时代的郑宏也不知道孙叔叔为什么对他们娘俩那么好,连下乡青年给孙支书送的的确良褂子,孙叔叔都舍不得给他自己的儿子而给了他。郑宏小时候也纳闷,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而他没有?问娘,娘总是告诉他爹出远门了,娘说这话时老是掉眼泪。直到小学二年级的一天,娘把郑宏领到了村西小树林里,郑宏看到孙叔叔在一个坟头前跪着……那一天是郑宏父亲的忌日。孙叔叔告诉了郑宏,他爹去了另一个世界,回不来了。孙叔叔还告诉郑宏,男子汉大丈夫,上顶天,下立地,要有志向,要让娘过上好日子……
孙喜彬是看着郑宏长大的,把郑宏当作自己的亲骨肉来待,他知道郑宏是干大事的人,他想不明白郑宏为什么去偷草……孙喜彬在傍晚进了郑宏的家,娘俩正在吃晚饭,见孙喜彬进来,郑宏赶紧拿过一张凳子:“叔,你坐。”孙喜彬说:“我不坐了,我来是问你一件事情。你得跟我说实话。”郑宏娘看孙书记很严肃的样子,插嘴问:“出了啥事?”孙喜彬没有回答郑宏娘的提问,给郑宏来了个单刀直入:“你是不是去了第三生产队的麦场?”郑宏明白,自己的事情败露了,不吱声。孙喜彬很生气:“你还真办了那样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吗?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爹吗?”郑宏低着头:“我以为麦场上只有老齐头和常有良,就算看见了我,也拿我没办法。”孙喜彬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郑宏说:“隔壁老韩婆子的房子夏天漏雨漏得厉害,原因是年久失修,房上的苇草被风吹得没几根了,我想给她修缮修缮,可她家没有草,我就想到了弄几捆草来……”话说到这里,孙喜彬更生气了:“胡闹,那老韩婆子啥成分?地主婆,四类分子,别人躲还躲不开呢,你还往跟前凑,还要给她修房,你还想不想进步?你的阶级立场哪儿去了?”郑宏娘总算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说:“他叔,你也别生气,是我让孩子帮帮老韩婆子的。可我没想到宏儿去偷草。”孙喜彬说:“行了,都别说了,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喜彬就到大队部会计室找唐燕了。
唐燕的办公室在大队部院子的东南角,窗户对着柳树营的主街,门朝北,进入她的办公室,要先从大门口进入大队部院子,再左拐到她的办公室。说是她的办公室,不完全准确,尽管她在这间屋子里办公,但大队支委们开会也在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修得一点也不像传统观念意义上的办公室,倒像是农家人睡觉的屋子,最明显的特征是靠着窗户修了一床土炕。马老汉当大队会计时,晚上都是睡在大队部,那张土炕也许是专为马老汉修的。马老汉既是管帐先生又是保安,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只是报酬并不多一分。支委们开会时,唐燕会暂时离开这件屋子,孙喜彬会坐在她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其他支委都盘腿坐在土炕上。每当孙支书在这间屋子里召开支委会,唐燕就别扭一阵子,体验一次受冷落甚至是不被信任的滋味。她心里急呀,不知道党组织对她的考验期有多长。不管有多长,唐燕都必须对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天早饭后,唐燕来到大队部,打开办公室的门,刚拿起抹布要擦桌子,孙支书走了进来,唐燕明白,孙支书这么早来找她,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把手中的抹布放在脸盆架上,说:“孙书记,您早?”
孙喜彬从心眼里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要是这女孩子真的成为他的儿媳妇,那是他孙家祖上积了德。孙喜彬对唐燕说:“燕子,你别跟我这么严肃,咱爷俩随便点,你坐,我跟你打听个事。”
唐燕坐在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上,孙喜彬坐在了土炕的炕沿上。孙喜彬开门见山:“燕子,你了解老常家二小子吗?你们应该是同学吧?”
唐燕说:“你是说常有良吧?我跟他是小学、初中同学,他怎么啦?”
“这个人上学时学习怎么样?”孙喜彬问。
“那没得说,从小学到初中,每次考试,前三名里准有他。”唐燕不假思索。
“那他为啥没上高中?”孙喜彬问。
唐燕说:“他不是腿有毛病吗?我们初中毕业那年,初中升高中不考试,由初中推荐。政策是德智体全面衡量。表面上,常有良是因为腿脚有毛病没被推荐,实际上,是他太狂妄,好多老师不喜欢他。校长也不喜欢他。”
“他怎么个狂妄?”孙喜彬问。
唐燕说:“比方说,有一回,数学老师给我们上课,不知为啥,那天数学老师精神状态不好,讲着课好像在想别的事情,在黑板上推导一个公式,推导到一半时推不下去了,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看着黑板发呆。别的学生们都不吭声,常有良没举手就站了起来,大声嚷嚷,说老师在哪一步上出了错误。老师那天脾气也不好,转过身来,对常有良说,你会讲,你来讲!这明显是气话,可常有良却听不出来,真的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拿了根粉笔,象模象样讲了起来……后来,我们学校初中二年级四个班合并成三个班,哪个班主任老师也不要常有良,怕常有良让他们出丑。最后,是校长兼班主任的老师收了常有良。”
“还真挺有个性。”孙喜彬说:“那他好不好打小报告?”
唐燕说:“那倒没听说,再说了,老师、校长都不喜欢他,他想打小报告也没有人理他呀。”
“你说他学习好,是一门功课好,还是算术、语文都好?”孙喜彬问。
“哪们功课都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脑瓜子好使,能举一反三,还有,就是他腿脚不利索,不上体育课,不做课间操,用在学习上的时间比别人多。”
“那这样,你去一趟他家里,把他找到大队部来,就说是我找他。”
“那好,我现在就去。”
唐燕走出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想,孙喜彬找常有良有什么事情?常有良是柳树营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了,孙支书怎么会突然间关心起这个小人物来了呢?十几分钟后,唐燕到了常有良家门口,院门敞着,常有良的母亲正拿着一把扫帚打扫院子,唐燕叫了一声“大姑”,听到有人叫,常有良的老娘抬起头来,见是老唐家的大丫头走进院子,大为惊讶,老唐家大丫头可是眼下柳树营的大人物,她怎么会来这里?常有良的老娘忙答应:“是燕子啊?你怎么到大姑家来了?”唐燕问:“常有良在家吗?孙支书让我来找他。”
一听说是孙喜彬让唐燕来找儿子,常有良老娘心就抽紧了。支书派大队会计来家里找常有良,会有什么事情?支书找人,不是好事就是坏事,在常有良的老娘看来,不会有好事轮到常家,既然不是啥好事,那就很有可能是坏事。常有良做了什么事惊动了孙支书?常有良老娘为儿子担心,对唐燕说:“他不是在队里看场吗?得别人上了班才回家吃饭,刚吃了饭没多会儿,到南院子睡觉去了。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去叫?”
唐燕说:“大姑,我跟你一起去吧。”
常有良老娘心里犯嘀咕:常有良真的是犯了事,要不这丫头怎么盯得这么紧呢?可又不好说不让唐燕跟着,说:“那咱娘俩走。”
常有良家有两个院子:南院和北院相隔有百十米的距离。北院子里有三间平房,南院子里有三间草房。常有良家有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不是因为常家多么富有。常有良的祖宗三代都是穷人。常有良的爷爷是给大户人家看坟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纯粹的无产者。土改那年,常有良的老爹是柳树营的民兵连长,从地主家中分得了一间半瓦房,原本在柳树营大南街。常有良的叔叔和奶奶也分得一套院子和三间草房,在柳树营的大北街。常有良的爷爷死得早,常有良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生了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常有良的父亲是老大,常有良的叔叔是老二,下有三个妹妹。常有良的父亲年轻时跟着师傅学了木匠手艺,还好扭秧歌,长得好,娶了比他小九岁的常有良的母亲。常有良的叔叔却没有哥哥那么争气,吃喝嫖赌,名声很差,没有大姑娘看得上,四十来岁时还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个,几个妹妹出嫁后,常有良的奶奶一直跟着常有良的叔叔过。常有良的叔叔有一年因为赌博欠下人家的高利债,被债主逼上门来,他拿不出钱,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把自己的左手食指垫在门槛上,右手把菜刀高高举起,手起刀落,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就落在了屋地上,常有良的叔叔用袖子蹭了蹭菜刀上的血,跟讨债的人说,要钱没有,把那根手指拿走吧。吓得讨债人再也不敢提要帐的事,常有良的叔叔看着讨债人仓皇而逃的背影,哈哈大笑。只是没有料到,断了手指的伤口感染,常有良的叔叔死于破伤风。常有良的叔叔死后,七十多岁的奶奶没人照顾,常有良的父亲就卖掉了大南街的一间半瓦房,把所有的积蓄都搭上,在大北街买了一处院子。这样,常有良家就有了两个院子。常有良的兄长很有出息,小学毕业后直接考上了县一中,只是上到初二时遇到了“文革”,课上不了了,回到家里,跟着老爹学木匠手艺,没学几个月,部队来招兵,常有良的兄长应征入伍。这样,从上小学起,常有良就陪着奶奶过夜,那一天早上起来时,发现往常起得很早的奶奶还在睡,常有良叫了两声“奶奶”,奶奶没答应,常有良推了推奶奶,奶奶还是没反应。奶奶常跟他说的那句“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还穿不穿”终于成了真的。常有良光着脚丫子跑到北院,喊:“奶奶死了,奶奶死了。”奶奶死后,整个南院的三间房就只住常有良一个人了。
常有良是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的。母亲告诉他,燕子来找他了,就在院子里等着呢。常有良想了半天才想起燕子是谁,他与燕子有三年时间没打照面了,也怪,一个村子住着,竟然三年中没有打过照面!常有良想不出燕子来找他有什么事情,下炕,穿鞋,出屋,院子里果然站着一位大姑娘,要不是母亲提醒他来找他的是燕子,常有良还真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孩子就是他的初中同学。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初中时的燕子是走进人堆里很不起眼的小丫头,如今的燕子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常有良老娘说:“燕子,你们姐俩说事吧。”燕子很有礼貌:“大姑,你忙你的。”常有良的老娘朝北院走去,把常有良和燕子留在南院。燕子看了看常有良,问:“耽误你睡觉了吧?”常有良打了个哈气,没直接回答燕子的问题,调侃说:“怪不得我家门前老槐树上的喜鹊一大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呢,原来是贵人光临。”燕子说:“去,还那么贫嘴。不过,还真让你说着了,真的有好事。”常有良问:“谁有好事?”燕子说:“当然是你了。”常有良说:“这年头有好事能落到我的头上?”燕子说:“你就别发牢骚了,快跟我走吧,书记还在大队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