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将其中一瓶丢给蓝杰:“那些人带的补给品不多,但酒倒有不少。真是奇怪,明明知道在缺水的时候,酒反倒是毒药的。”
蓝杰打开瓶盖,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布鲁诺的人倒是识货,懂得喝好酒,而且知道使用保温的瓶子,这样即使在沙漠不定的气候之下,也可以保持酒的最佳质感。
蓝杰正想将瓶口靠近嘴巴时,却惊讶地看见安迪也打开另一瓶酒的瓶盖,迅速喝下一口。“你…你能喝酒?”
“为什么不能?”安迪微笑:“只是喝不醉而已。”
“既然喝不醉,那喝了又有什么用?”对蓝杰来说,喝酒是让自己用一种朦胧的姿态看世界的方法。
“尝尝味道吧!”安迪耸耸肩:“其实我会有喝酒这个功能,只是因为父亲希望有人可以陪他一起喝。他常说,一个人喝闷酒醉得比较快,两个人一起喝,原本烦闷的事情也会变得比较快乐。”
“父亲走了,也就没人陪我喝了。不过还好今天你在,一起喝吧!”安迪说着拍拍蓝杰的肩膀,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蓝杰却停止了动作,楞楞地看着安迪,这是他认识这个机器人以来,看见他最像人类的一次。安迪坐在他的身边,就像已熟识多年的朋友一样,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心灵就能相通。他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那个年轻又疯狂的时代,和那个人一起喝酒的情景。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一起喝酒了。”
“为什么?”七月在一旁问道。她并没有向安迪讨酒,可能是因为泰瑞古洛夫并没有帮她设置饮酒的功能。
“温特斯也常跟我说,不要一个人喝酒,那只会越喝越闷,他还说,酒是要跟哥儿们一起喝的。”蓝杰看着手中银色的瓶子,里头琥珀色的酒液发出诱人的微光:“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现在哥儿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还能跟谁一起喝酒呢?”
饮下一口酒,甘甜中又带着苦涩,顺着喉头流下,形成一条烧灼的路径。夜夜买醉,是想要忘了过去,还是想要重温过去?
“蓝杰,你在月球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七月轻声说。她抱着双膝坐在沙地上,火光下的紫色眼睛显得无限温柔。
“月球,是我的故乡,我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但是我想,我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回去那个地方了。”他抬头看向星空,看向遥远的,肉眼不可见的故乡。
“是因为三年前哈得利市(Hadley)那场帮派械斗大屠杀?”安迪忽然问道。
蓝杰因为这个问题,惊讶地缩了一下肩膀,但他随即想到了可能泄漏消息的来源。“是小马告诉你们的吧!”
“他只说了个大概,不是很清楚。”安迪很快就承认了:“他说,当年月球上历史最悠久的黑帮席安(Zion)就是因为那次内斗引发的大屠杀而垮台的,你当时也参与了这个事件吧!”
“席安”因内斗而引发全面性的械斗,屠杀,短短三天之内在哈得利市引起一场腥风血雨,最后却是因为过渡自相残杀,可笑地以垮台解散收场。这说起来也算是月球发展史上一大社会事件,但参与其中的蓝杰,却是一生都不愿再回忆那一段日子。
“我曾经是席安里的人,这也没办法,我是在那种环境长大的,进入黑帮是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们唯一的出入。在贫民窟里,小时候就学会偷拐抢骗的各种招数是常有的事,长大了就去做更大的买卖,有本事的加入黑帮,慢慢往上爬,没本事的不是坐牢,就是横死街头。这是我们那种阶级的人的命运,有时候想想,就跟你们机器人一样。”
“我有个跟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从小就在一起干坏事,长大了也一起加入席安。黑帮里的环境是意想不到的恶劣,虽然组织严谨,规矩很多,但是为了名利跟地位,大家都不择手段要往上爬。我们是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说实话,他的个性很迷糊,耳根子又软,容易冲动,生气,但是他凡事往前看的乐观个性,却又让所有人不知不觉地喜欢他。要喝酒,就要跟这种人喝,不是吗?”
又喝下一口酒,蓝杰觉得脸颊,耳朵,胸口都热了起来,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醉,因为他竟滔滔不绝地说起三年来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也不知道是我真的有实力,还是运气好,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爬到席安里次于长老的重要地位。如果要跟狄萨特星的状况相比,我以前管的赌场,大概是机器人坟场的三倍大,而且还不只这么一个。”
“当时席安中三大重要角色,就是我,我的好友,以及一个在席安里相当资深的大哥,他可以说是我的恩师,我刚加入时就是在他的手下做事,他教了我很多事情。”蓝杰带着醉意的眼神看着远方的沙漠:“就算是有这样深厚的交情,还是避免不了残酷的内斗,人类真是奇怪,不是吗?”
“由于长老即将退休,势必要从我们三人中挑选一个当继承人,没想到却因此引发了激烈的内斗,就算不想参与,也会被卷入。”蓝杰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置身事外,但是却没有想到,我的恩师竟联合我的好友来攻击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议的,但我敬如师长的大哥讪动他来暗杀我,而他也照做了。”
看见多年的好友拿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发现他原来是暗杀事件的幕后主谋。如今重温当时的震惊与错愕,现在却只剩下麻木的感觉。还有酒精,是酒精让他暂时麻痹了回忆的痛苦,才能这样平静地叙述往事。
“我想他是以为我死了,被他杀死了。但我的运气却是的好,只是少了这一条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他说着拍拍自己的义肢:“不过等我好到可以站起来的时候,却听说他已经死了的消息。”
“他确实是死了,就在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之后,被当初与他协议的大哥杀死了。我本来还不相信,亲自去挖了他的坟,看见已经腐烂的尸体,才了解到他是真的离开了。他背叛了我,又被自己的同伙给背叛,真是讽刺。”
泥土的味道,尸体腐烂的气息,好像还留在自己的手上。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暂时沉默不语。他该恨的,恨这个躺在棺材里背叛自己好友的男人,但是他却哭了,真的是伤心的哭了。
“我想我该恨他,但当时我所想到的只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不,或许不只这么一个。”蓝杰微微一笑,眼里带着凄楚的笑:“他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易怒,莽撞行事,被别人一讪动就勃然大怒而做出许多蠢事。要不是我常跟在后面帮他收拾烂摊子,他哪能在席安里爬到这样的地位?”
“但是我却恨不了这个因为利欲熏心,而舍弃有多年情感好友的男人。他是真小人,利字当头时抢得比谁都快,有麻烦时绝对溜得一乾二净,但是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是在席安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唯一真心喜欢我的人。”
在蓝杰冗长的叙述中,七月与安迪就像回复到机器人原有的样子一样,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不发一语,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安迪有时喝一口酒,蓝色的眼睛则专注地看着蓝杰的脸。
“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想替他报仇。别人都劝我不要去送死,但我或许是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再死一次也无所谓吧!我视为恩师的大哥解决掉我们这边的势力之后,就与长老反目成仇,陷入了大规模的内斗中。因为两方实力相当,不得不孤注一掷,所以才会牵连得这么广,原本只是帮派中的争权为而已,却波即到无辜民众,引得警察也不得不出动了。”
“三天三夜,哈得利市被卷入街头游击战中。席安一边忙着打击敌人,又要突破警方的攻坚。后来我只知道,长老被炸死了,纪翁因为内斗严重而溃不成军,反倒被警察围剿,不得不举白旗投降。而大哥他带了几个亲近的部属,逃离哈得利市。”
蓝杰喝了一大口酒:“我找了三个月,终于在一个已经过气的殖民小城找到他。他看起来比以前落魄多了,但面对我的时候,还是那么坦然,那么从容。”
“你总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在这个世界里,你必须要举枪面对任何人,他没有迟疑,你也没有迟疑,对不对?”
蓝杰犹记得那个人对他说的话。亲近部属的尸体倒在脚边,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就在不远处,但是他对蓝杰微笑,就像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你可以东山再起的,你一向可以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制造机会的,不是吗?为什么不反抗?”蓝杰这样问他,他却摇摇头。
“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水牛比尔(BUffaloBill)那里喝酒时,我跟你说过的话?”蓝杰一边说,一边又猛地喝下一口酒,热辣的酒液刺激喉部的神经:“我当然记得,他所教我的一切我都没有忘记,尤其是那一段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七月才问:“是什么话?”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杀我的话,不要手软。”蓝杰低声说:“不要手软,我真的没有手软。”
“现在想起来,他讪起这场惊天动地的大乱斗,所期待的,说不定就是这个结局。”蓝杰忽然觉得全身一阵虚脱,他大剌剌地往后一倒,看着天空:“到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还会觉得像是作梦一样。我是已经死了吧!我梦见的,是我的前世吗?还是我现在身在地狱里,不断梦着生前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