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宴会上已经有了人走茶凉的感觉。林琳替女儿乐乐洗完澡后就在床边讲起了故事,林琳是一个月前回来的,十八岁的姑娘,抱着一个还走不稳的胖嘟嘟的小女孩儿。
林雪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进来,用手做出“嘘”的动作示意妹妹继续哄乐乐睡觉,自个儿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看到林琳手中的故事书,还有林琳讲故事时的慈爱,林雪抬头眨了眨眼,把某些东西咽回了肚子里去。
记得当时年纪小,父亲也是这样给林雪讲故事的。
林琳轻轻地叫了声姐。
听起来有些陌生别扭,是啊,两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吧。
林琳,你看起来怎么比我还老呢。林雪用欢快的语气问林琳,想用这样的幽默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和活跃一下气氛。
林琳看看乐乐微微笑,低着头,就呜咽起来了。
林雪一下子就慌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为自己说的那句话感到无比地后悔,自己已经够悲伤的了,再也见不得身边的人苦不堪言的样子。
为说的那句话,林雪想真该扇自己一巴掌,也好提醒自己眼前看起来憔悴的妹妹,床上躺着的熟睡的乐乐,都是客观事实。
桌上堆积起来的纸巾已经有一座小山那么多,林琳也渐渐没有了刚开始的激动,看看乐乐粉扑扑的笑脸,就又微笑起来,林雪看出了其中包含了多少的由衷,还有苦涩。
见妹妹的情绪平稳了下来,林雪刚要开口。林琳抢了一步,“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啊。”说完林琳凶腔又是止不住的起伏,刚停下来的抽泣又来了,纸巾很快瘦了一圈。
林雪只是看着妹妹,脸上静静地淌着泪,喉咙不断往肚子咽口水,连同大半的眼泪。
爸爸走了之后,你当时刚上高二,我知道。你是家里的希望,是村里的希望,尽管爸爸因为赌债被逼出逃,村里人都说三道四,对爸爸印象很不好,甚至这个家庭都受到不同的歧视,只是当时你在学校,不让你知道,你在积极备考当中。
林琳的语气都丢了当年的青涩,林雪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姐妹俩都用手小心地擦泪。
林琳和妈妈在家,林琳在林雪上的那所初中读初三,也不知怎么的,丑事传千里,连同学都知道了林琳父亲的事。
一次,林琳母亲因为营养不达标而低血糖晕倒在家,家里没人照顾,村里通讯不那么方便,林琳马虎惯了,想去隔壁给班主任打电话说要请假,可是根本就没有记下号码,于是硬着头皮三点半多才到校。
不幸的事,那天下午刚好有市级领导来检查,林琳到校后,情急之下刚好撞进了一位假正经的女领导的前面,林琳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就破口骂了一句,闯大祸了。
因为这个事,班里丢了优秀班集体的荣誉,上面的领导对学校印象也很不好,连续几次评优都没评上,之前功夫做得足,可是几次都是市级优秀学校单位。
校长多次拿这件事在国旗下说事。
林琳在学习是不爱学习,也喜欢与社会上的青年混在一起,经常出没于网吧之间。
有些人就那么不安分,几次林琳刚到教室,黑板以及课桌上的字眼都深深地刺痛林琳的神经。想文革时期的批斗一样。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颗老鼠屎搅浑一锅粥。有其父必有其女。在某人看来,人生如赌场。等等的字眼,给林琳带了不好习气的高帽子。
几次林琳冲出教室,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就消失在了这个美丽的校园,黄昏边上的光总把林琳的身影拉得老长,也把一个冲动的少年引向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琳自我地陶醉于网吧激烈亢奋的游戏里,抽烟也是自这个时候学会的。
你又在找什么?母亲苦口婆心的在匆忙翻找状态的林琳身后问。
家里还有闲置下来的钱吗?林琳用似乎被某种东西烧红的眼神看着母亲因为营养不《良而苍白的脸,就像今晚的月光,倾泻下来的,是白茫茫的一片,把村子照耀成寂寞的样子,像是没有光明的未来,又像极了死人的脸泛起的光。
妈,学校又要交什么费用了。林琳这句话说得恶狠狠的。
母亲的手还没从底下的衣服逃出来,林琳魔爪般的手就掀开了母亲的衣服,拿到了用破旧的白布裹着的一些钱。
你早点睡吧,我出去一下。一句那么轻浮的话却重重地砸在林琳母亲的心上,形成一个很大的再也无法修复的陨石落下般的坑,满满的都是空虚。
晚上十一点,只见一辆闪着蓝蓝绿绿的光,有着最喧闹的排气的声音的摩托车把林琳接走了。
母亲含着泪就躺下了,不知睡不睡得着。月光从窗口钻进来,形成一道光,通往的像是天堂,又好像只是上进村那方小小的深蓝的苍穹,天边挂着几颗孤单的星。
妈——
在巷子的很远处林琳就大喊。
那天跟我在一起的朋友你还记得吗?
没等母亲张口回答完。
他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离家虽然远,但是挣的钱多,你看我们现在的日子,就那么几亩田,哥在外面打几年工了,也没什么进展,背上还有一大堆的债,随时都有人上门讨债的,也不知道爸回不……
马上吐回去了“也不知道爸回不回得来”,林琳感到自己说错了话。
母亲正了正身子,轻叹一口气。
你初三还没读完呢。
反正不上高中,无所谓。
要是你在外头吃亏了呢?
我这是提前到社会实践呐。
然后林琳说了一大堆外面怎么精彩工作怎么好的话,其实她也不懂,估计是原话复述她那些朋友的吧。
母亲哑口无言,一脸心疼地看着眼前说得手舞足蹈的林琳。
静默很久之后。
这事千万不能让你姐姐知道,不然又该闹起来了。母亲的这句话,包含的意思,都是无奈。
林琳收拾了一大堆衣服,平时不见她穿,但收拾起来几个箱子恐怕都装不下吧。
妈,有没有大一点的箱子呐?林琳大喊起来。
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先去看看情况,到时需要的话就在回来拿呗,那么远回来看看也好。
好啦好啦,别婆婆妈妈的,又不是不回来了。妈,我小学毕业姐特地给我买的我最爱的那个海绵宝宝给我拿来,我不抱着它晚上睡不着。
看看你,还跟小孩子似得。母亲又一脸慈爱的。
记得当时年级小,一眨眼又快三年了,还记得那时收到礼物时有多么开心么,两姐妹笑着笑着就抱着海绵抱抱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林琳看着只会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的海绵宝宝,心里暗想,姐真优秀。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琳竟对林雪笑了起来,是一种忘记了忧伤抛开了痛苦的笑容。
林雪也浅浅的笑了,看起来没有妹妹表情里的那种看破看清的神态。
乐乐突然哭了起来,是饿了,林雪赶紧用她稚嫩的手轻拍乐乐的肩膀,坐起身来冲奶粉。
这是重复了多少遍才有的熟练,现在又要多少时间来抹平岁月的狂乱不羁。
林雪看着妹妹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亲切地喂养时的情真意切,突然觉得林琳长大了,突然心里就绞痛起来,那年我的死小孩现在带着她的小孩,静静流淌的时间没有表情,如村里的天空总是能看到繁星一样,苍穹底下却沧海桑田。
回过头来想想,林雪一直被戴上乖小孩的头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林琳从小就爱躁动,林雪偏偏喜欢安静,别人说林雪脾气好。
林琳经常和一堆男孩到水里去摸鱼,林雪从不到岸边,别人说林雪乖巧。
林琳可以为了几颗没有成熟的枇杷爬上高高的树顶,林雪看她都不屑,别人说这才像是女孩子。
林琳在家没有做过作业,林雪总藏在房里读自己的书,别人说这叫有出息。
林琳讨厌做家务,一提到做家务就把嘴撅得老高,林雪什么家务活不会做,有什么做不好,别人说这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勤劳。
林琳不会做菜,炒个饭也很难吃,林雪什么家常边菜不会做,别人说谁娶了这媳妇是他上辈子修的福分。
林琳还没读完初三就出来打工,林雪还继续上学,别人说这才是有出息。
林琳…林雪…别人说…
一直都是这样,一点也没有变过。
爸爸妈妈,邻里街坊,亲戚朋友,都认为,林雪是个好孩子,最重要的是很会读书。而林琳,性格太过调皮,无拘无束,日后找个好婆家嫁了就好了。然而这些都是别人的看法呀,有什么用呢。
然而在林雪的心里,林雪是钦佩妹妹的,妹妹这样有什么不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做一个自由的自己,可是,林雪始终做不到这样,她也从来没对妹妹说过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始终自由是自己永远的选择。
如果林雪告诉妹妹自己的想法,妹妹还会瞒着自己一人一路向北,寻找自己的自由吗?到时,自己内心的愧疚会不会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