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有人,为什么不来把灯点上?”易江陵摸索完全身上下,发现并没有带纸媒,于是向屋外吆喝道。
可是屋外连狗吠声也没有。
“喂,有没有人那!这里面有人受伤了,你们进来点个灯成么?”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突然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道:“少爷,你来了?我,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了……”这声音极细极细,简直命若游丝。
易江陵突然间变得手足无措,这才突然想到易惊雷,连叫道:“惊雷,惊雷,你在哪儿?为什么不进来?”他像落入大海的遇难者,还在抓住最后一块木板拼命呼叫。
“少爷,是你,是你……你终于肯来看我,看我最后一眼了……”这个声音像鬼魅一般萦绕在他耳畔,令他毛骨悚然。这声音非常扭曲,却异常温柔。
然后,易江陵感觉自己的脚步,在不听使唤她靠近,他心底的恐惧已被压了下去,这声音在期待他,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少爷,我,我快要死了,真的快要死了……”当这个声音发出来的时候,他摸到了冰冷的床榻,冰冷的棉被,还有一直暖暖的手,一个暖暖的身体,然后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他。
易江陵吓了一跳,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会用这么冰冷的手。
“姑娘,姑娘你,你是谁啊?”他聆听了这一阵,终于判断出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你是谁?你受伤了么?”
那只冰冷的手突然又变成两只手,而且抓得更紧了,指甲都陷进了他的肉里,易江陵只得咬紧牙关不言不语。那声音反复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难道你忘了么?”
她全身都是愤怒的力量。那两只手在剧烈颤抖,易江陵的心也跟着忐忑,他又一次想起了易惊雷,他想转身抽手走人,可是那两只手像铁箍一样套住了他。
不久,那两只手把他的手放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那是一个温暖的襁褓,里面有一个生命在微微蠕动。
易江陵呆住了,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极其安静,这正是这个女人能够感到欣慰的地方。
“少爷,你感觉到了么?这是我们的孩子,他已经乖乖地睡着了,你听见他均匀的呼吸了么?”她的声音充满了天真,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一阵阵微微的热量和呼吸从易江陵的手心传上来,令他感到了全身的舒服受用,他像摸到一块火炭一般跳起来,抽回手,结结巴巴道:“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我从来未走出过易府,姑娘,你,你认错人了吧?”
“砰”的一声,整个屋子几乎都在摇晃,这一晃,屋子里不知怎的全都亮了起来,黑夜突然间转成了白昼。强烈的火光耀目刺眼,让易江陵不由自主地挡住了眼睛。
许许多多的阴森的黑影霍地将屋子团团围住,地上全部是拆散的墙栅,非常一致地向内倒,人影就镶嵌在窟窿中,人挨着人,组成了四面人墙。
整个房屋只有孤零零的几根梁柱支撑着,梁榫间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随时都可能压下来。
易江陵这才看清楚,他的手被握在一只干枯而洁白的手中,主人正怔怔看着他,一双冰冻了许久的眼珠子突然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她的整个身体裹在宽大的白衣中,头发上沾满了汗水,仿佛经过了强烈的挣扎,她的指甲里还有血丝,身上时不时发出一种带着乳臭的恶臭。而她躺的床榻也根本没有席簟,只有凌乱的稻草,草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体液和淡淡的血丝。
易江陵仔细端详这个女子,她的年龄也几乎跟他一般,但他的眼神中却载满了饱经风霜后的刚毅和坚决。她反反复复地质问自己:“少爷,你说……你说你不认识这个孩子?”
她的另一只手却紧握着一个襁褓,襁褓是用她身上撕下来的衣服包成的,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襁褓中的孩子只裹住了上身,下半身还曝露在空气中,是个男孩。
孩子看起来病恹恹的,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乖乖闭上眼睛睡觉,喉咙里还咕咕地叫,叫得很低,仿佛梦里还在乞食。
“这孩子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你,为何不喂他,喂他……”易江陵突然从女子怪异的目光中抽出神来,有些尴尬的道。
易江陵没有承认这个孩子的身份,女子心底久久不能平静。但最终,她还是低低地垂下头去,呵护着孩子,将他哄得入睡,慢慢地道:“我,我已经没有奶水喂他了。”女子说这句话时,干涩的眼眶里蕴满了泪水了,“这孩子天生的命苦,没有人要他,连他那狠心的爹都不要他,谁还敢要?”
“可是你怎么认识我的?这个孩子怎么会是我的?我从小就在易府中长大,未曾走出过大门一步。”易江陵又将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试图向这个陌生女子解释清楚一切。
女子努力地揩干眼里的泪,哽咽了几声,又目不转睛盯了他一阵,见他无辜的表情不似作伪,心如死灰,手紧紧地抓着一把稻草,仿佛在强抑自己相信他的话,向他强笑了一个,道:“也罢,世上容貌相若之人也不是没有,公子,方才我一时激动错认了你,还请公子见谅。”
她的脸色说不出的凄凉欲绝。
屋外有人“嘿嘿”冷笑道:“小姐,想你刚入宫时,城主总说小姐是严若冰霜,不苟言笑,不想如今也会这般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另一个声音道:“小姐如此纾尊降贵,又是何苦来?”
第三个声音也跟着道:“小姐,你还是好好想清楚要不要那个孩子,跟我们一起回宫去吧。”
易江陵刚好转身,不知什么时候,大厅中就多了三人,正中一人手里拖着一壶茶,缓缓地啜着了一口,向那女子唱了个喏,假装诚惶诚恐道:“小姐,清茶散人前来候驾。”
“小姐,五湖废人前来候驾。”说这句话的人提高了嗓门,更加强了话音的威严,这人只有一只左手和一只右腿,他左臂夹着拐杖,右脚支地,如嫁接的苗子一般弱不禁风靠着拐杖,站在清茶散人身后右方。
“小姐,魇梦罹人前来候驾。”这个声音色调浑糊,说话之人话音刚落就听得呼呼鼾声,易江陵循声望去,只见地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躺着一个瞌睡虫,右手支颐,嘴角正流着口水,好像早就在这里睡了好几个时辰一样,浑不知身外状况,说话就如呓语。
看到这三个人,小姐的神色看起来异常地疲倦不堪。孩子的脸还包裹在襁褓里,襁褓被紧紧地夹在女子的怀抱里。孩子动了,微微地摆动着小手,近乎绝望地挥动了一下小手。
小姐回过神来,就捞开自己像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胸脯,凑到孩子的嘴里,孩子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猛力地吮吸着她的乳房,小姐的脸上干涩痛苦,嘴唇已经干裂,创口中有些翻新的血痕。
女子一切表现都显出母性的自然特性,易江陵尚知羞耻,连忙背过脸去,不敢看。
女子凝望着她的背影,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她尽力挪动身体使自己的身体能保持平衡,她的身子因怀中的生命攫取了能量而摇摇欲坠。
眼前有两双狼瞳正喷火般瞪得老大,窜上了小姐的胸膛,这圣洁的胸膛,是只有他们的城主才能一饱眼福的。而现在,哪怕是剜掉他们的眼睛,他们也无所顾忌,那正是清茶散人和魇梦罹人。
原来这两人,便是当日救下范五湖的李清茶和韩梦魇。
易江陵一看见他们,心底有气,道:“姑娘,这些人不是好人,他们干嘛要逼迫你。”女子摇摇头不说话,易江陵拉着他,道:“要不我带你闯出这里吧。”
小姐并没有看他,只是专心给孩子喂奶,仿佛只当他是空气,喃喃道:“前尘往事,皆成虚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既然你我无缘,你让我死又何妨?”
五湖废人道:“城主说了,只要小姐肯回心转意,扼死你怀中的孽种,城主还是乐意与你破镜重圆,并不计较以前之事。”
清茶散人又呷了一口茶,道:“门外有宫里的金舆鸾驾,只等着小姐上座,其他的事情一切都由我们来处理。”他说这句话时,眼光却落在了易江陵的身上,眼神中满是腾腾的杀气。
小姐的胸脯离开了孩子的嘴,她重新又裹好襁褓,对清茶散人,咄咄逼人地质问道:“回去?我早就被他挑断了脚筋,你以为我还能走路么?”
易江陵不由地打量了她的腿,她只能靠双手来挪动身体。
易江陵突然忍不住把手伸向了襁褓,道:“姑娘若不嫌,我可以保护你出去。”
清茶散人笑笑,道:“小子,你以为你能活着带他出去吗?就算她平安出去了,也必行将就木。”
小姐也只是淡淡朝易江陵一笑,仿佛既是感动,也是嘲弄,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道:“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我情愿被他丢弃在这无人的破屋里,五天了,没有一个人管我,我没有喝一滴水,没有吃一顿饭,可我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村里没有一个婆子敢来给我接生,是我咬断了脐带,迎来了这个小生命。”
她又赏心悦目地凝望着怀着的孩子,“我唯一能感激的,就是大哑和小哑还能对我不离不弃,是他们替我传信给你的,你终于也来了,可是见到你的时候,却更让我失望了……”
易江陵仍是一头雾水,却不敢强辩,生怕女子伤心。
五湖废人嘿嘿冷笑,插口道:“可惜了,大哑和小哑再也不能帮你了,这位易家的公子,似乎也不怎么认得你吧。”
那女子只是泫然欲泣,易江陵怒了,一剑在手,做势欲拼,道:“你们待要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