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卫兰城军营内。
秦毅自那日昏迷后就再没有醒来过,军医们都束手无策,而贴出去的招贤榜也如石沉大海,没了音信。
军队连日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路子默常常到右前锋帐中安静地坐着,看到昔日健康自信的秦将军如今像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颧骨高突,下巴瘦削,只能靠流食支撑着生命,没待一会儿他就感到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只好出去透透气。
路子言则坚持每日守在三皇子身边,除了定时灌水和喂粥之外,最常做的就是念叨“王妃”、“罗敷”等字眼,因为某日他偶然提到王妃失踪的事时,明显看到三皇子的手指动了一下,所以他确信三皇子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只是身体不能动弹而已,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唤醒三皇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天当路子言边用浸湿的毛巾给秦毅擦脸,边喃喃自语着:“三皇子,今天是你昏迷的第十天了,王妃也已经被掳走十天了,可我们还没有找到她的任何踪迹,再这样下去……唉……你快醒醒吧。”
“你们这群……咳咳……笨蛋……”
路子言把毛巾扔到脸盆里,正准备端出去倒水,听到秦毅微弱的声音,步子一顿,直接把脸盆扔到地上就跑到床边,果然看到秦毅大睁着眼睛瞪他。
“愣什么?还不赶快把我扶起来,再躺下去就废了。”
路子言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把秦毅扶起来,捶了他肩膀一下说道:“你……你可算是醒了。”
“咳咳……好兄弟,多谢了。这些天你在我耳边念叨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要不是你那么烦人,我估计还醒不了呢。”秦毅虽然心中感动嘴下却毫不留情。
路子言摆摆手,“行了行了,哪里是我的功劳。你这是心中挂念着王妃呢,赶快吃点东西,恢复体力好去救人。我去叫军医来给你把把脉。”说完就兴奋地跑出去。
相信不消片刻功夫,军营内就会传遍秦将军醒来的消息了。
路子言走后,秦毅掀开被子就往外跑,结果还没到门口就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了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他急忙扶住旁边的桌子,喘着粗气慢慢挪回床榻,看来只有再休息几天才能恢复体力,现在这个样子连军营都出不了,怎么去救罗敷?
聪明人在危机面前能够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秦毅深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去救人,所以只能先休养几天,蛰伏是为了更加有力的攻击。
接下来的几天,秦毅都在努力练功,只是随着体力日渐恢复,他的内心却更加焦灼起来,一想到罗敷被觊觎她的独孤望月掳到月氏,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就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飞到她身边。
五天后,月氏国。
几个女子在皇榜下叽叽喳喳地聊天,她们虽身着胡服,却长了副汉人的面孔,是胡汉通婚的结晶,像她们这样的混血儿在月氏与秦国的边境城镇上很是常见。
“嘿!听说了没?我们国君把宫里所有的女人都赐给草原上的勇士了,只留下一个,据说他要娶这个女人做月氏唯一的阏氏呢。”
“何止呀,国君还特地为她建了座宫殿,叫什么“明珠宫”的,和我们住的帐篷不一样,那可是用石头垒成的,跟汉人的皇宫差不多,里面金光闪闪,别提多耀眼了。”
“听说她叫格根塔娜,人如其名,确实是草原上的明珠。不过奇怪的是,她不光长得像汉人,还很喜欢说汉话,这不,国君下令招几个会汉话的婢女进宫服侍呢。”
“怎么?你们都要去吗?”
“当然啦,国君喜欢的很可能就是像格根塔娜那样长相娇美的女子,我好歹也长了副汉人的脸,万一被看上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一群花痴女正陶醉在美梦中,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谈话已经被别人听了去。秦毅站在她们身后,学着罗敷的样子冲天翻了个白眼,向行人问了问路就往明珠宫的方向走去。
月氏国,明珠宫。
秦毅扶了扶胸口还散发着热气的两个馒头,整了整用马尾巴毛做的假发,移着臀一扭一扭地走到宫门口,只见这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差不多一百号人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无奈地站到队尾,他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捏着嗓子问道:“这位姐姐,应征宫女是在这儿排队吧?”
“是啊,”她轻蔑地瞥了秦毅一眼,“就你这样的也来应征?看见没,我可是带着真本事来的。”长相如凤姐的女子把一打手帕放到秦毅面前,显摆着。
“嘿嘿,您可真了不起,这里会秀活儿的少吧?我也就是来碰碰运气,没指着被选上。”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位年长的宫女走到高高的台阶上说道:“大家静一静,我叫尼玛,是这次选拔式的主管。这次选拔宫女一共有四关,第一关验证身份,第二关检查身体,第三关展示才艺,第四关面试。请大家按顺序到指定地点进行选拔。”
秦毅嘴角微扬,小样,这难不倒我,父皇选秀可比这场面大多了。
第一关验证身份,秦毅痛哭流涕地描述了一番自己打小被父母抛弃,吃百家饭长大的孤苦身世,大大赚了考官一把同情泪,轻轻松松到了下一关。
第二关检查身体,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悄悄塞到了考官手中,连衣服也没脱就通过了。
第三关展示才艺,更是容易,随便写了写字画了幅画就搞定。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如他所料,尼玛把剩下的二十人带到“伊人殿”,等候格根塔娜亲自挑选。
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格根塔娜才从殿内走出,她一身红色胡服,上衣袖口处打了梆子,下身是紧身裤,勾勒出小腿的紧致曲线,脚蹬黑色骑马靴,头上只扎了个麻花辫,显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她站在台阶上,冷漠的目光慢慢滑过院中的每一个候选宫女,最终定在身高明显高出其他人的秦毅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挑了挑眉,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就她吧。”
“那其他人呢?国君说要您多留下几个的,这……”尼玛躬身说道。
“行了,我跟他说吧,你们都下去。”格根塔娜冷了声音说道。她苏小挽生长在红旗下,众生平等的观念在脑中深深扎根,自己有手有脚干嘛非要让别人伺候。
秦毅此时已经眼冒红心,迫不及待得想上前抱住罗敷了,真不愧是我秦毅的妻子,身在敌营仍可以如此泰然自若,那一身冷硬的气度硬是把寻常人生生震住了,看看这院中人哪一个不是俯首帖耳的。
直到不相干的人都离开后,苏小挽才说:“先进去吧。”看也没看他就转身往殿内走去。
此时秦毅才感到有些奇怪,刚才那么多人在,罗敷保持那副冷漠的表情是怕引人怀疑,情有可原,可现在都没人了,她怎么依旧是一副冷冷的样子?难道院中还有探子悄悄监视着,说话不方便?
秦毅只好继续扭着臀紧跟着她进入伊人殿。
谁知刚进殿苏小挽就立即关紧殿门,噌一下从腰间拔出软剑抵着秦毅的喉咙,低声说道:“说,你到底是谁?为何男扮女装混进来?”
秦毅震惊地看了面前泛着寒光的软剑一眼,缓缓看到罗敷的眼中,目光相对,时间过了好久,直到他的嘴唇渐渐发白,她扭转了头,秦毅才长叹一声合上眼睛,轻轻地说:“罗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秦毅啊!”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因为他早已从中读出了冷漠。难怪她从出现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冷漠的神情,难怪她可以那么镇定从容地在敌营生活了近半个月,难怪她身体健康,神采奕奕,没有一点因思念而消瘦的痕迹……
秦毅此刻浑身发冷,连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冻结了,他怕,他怕从那张熟悉的小嘴中听到那让他害怕的三个字。
苏小挽奇怪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多帅的一个男人,怎么精神不大正常呢?
不对啊,如果他跟这身体的原主没关系,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混进来?难道独孤望月的话是假的,原主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而是眼前这人口中的罗敷?
唉……真是伤脑筋,这原主一定是个香饽饽吧,桃花债还真不少,弄得现在她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不管怎样,先试探试探再说吧。
小挽微微摇了摇头,看到秦毅变得痛苦的神情,心下紧紧一抽,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语调,“不认识,我醒来就好像失忆了。罗敷是谁?你是她什么人?”
“罗敷是我妻子。你说你失忆了?那刚才怎么能认出我来?”秦毅怀疑地问。
“虽然大漠的女子都很健壮,可个子高成你这样的寥寥无几,即使你长相俊美,也架不住这么差的化妆术,胸口那一团很明显就不是肉做的,你骗得了别人却难逃我的法眼。我只是好奇为何一个男人装成女人的样子,才把你留下的。”小挽洋洋得意地戳着秦毅胸口的馒头说道。
秦毅此时终于相信她是真的失忆了,他的罗敷不会用那么冷漠的眼神看他,不会这么漫不经心地戳别人的胸口,他的罗敷总是谦虚谨慎,不会有如此张扬的表情……
秦毅只觉得心脏狠狠抽了一下,可恶的独孤望月到底对罗敷做了什么?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舍不得伤害的女子竟然被他如此对待,世间还有哪种酷刑比得过让人丧失记忆?她醒来后如何填补大脑的一片空白?如何应对那种茫然无望的感觉?如何孤苦无依地生活下去?
秦毅仿佛没有看到横在两人面前的软剑,他收敛了情绪,说道:“罗敷,先跟我走吧,回去再说。”
“不行,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不明摆着吗,你不由自主说出来的是汉话,长得也是汉人的样子,怎么可能是胡人?”
“是,就算我是汉人,可这也不能证明我就是你口中的罗敷啊。”何况一旦跟他走,那以后就真成他的妻子了,我刚穿来根本和他一米米感情都没有,怎么在一起生活嘛。
“好吧,你怎么才肯相信我?”
小挽想了想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会留在这里也不会跟你走,因为……嗨……反正你就不用做无畏的挣扎了,赶快回去吧。”不管这身体的原主人是什么身份,她苏小挽既然重新活了一次,就要轰轰烈烈地走自己的路,她才不要顺着别人的人生走下去呢。
“你……”秦毅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懊恼、无奈、心疼各种复杂的感情纷纷涌上心头,他伤心地看了罗敷一眼,说:“我不想逼你罗敷,但你真的忍心让你相公伤心吗?你真的能忽视你年老的父母吗?你让他们怎么承受今后再也见不到你的心痛?”
小挽咬了咬嘴唇,如果他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既然已经占了别人的身体,确实应该替她尽一份孝心,她看了看秦毅,正撞上他伤心的眼神,莫名其妙再次感到心中一抽,难道原主真的是所谓的罗敷?不然她为何看到此人伤心就不由自主地心疼?
秦毅看罗敷有些动摇的神情,赶忙接着说道“这样吧,你让我留下来,听听关于我和罗敷的故事再做决定,好吗?”
“呃……那好吧。”
就这样,秦毅开始了他的丫鬟生涯。
刚开始他确实被罗敷冷漠的眼神打击到了,心脏像撕裂一般的疼,可知道她是因为失忆才那样以后,就释然了。罗敷也是受害人,她承受的远远比他要重得多,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做她强大的靠山,随时为她提供疗伤的肩膀,解救她于危难之中,而不是躲起来黯然神伤。
秦毅一开始打动罗敷的就从来都不是俊美的外貌,而是他坚强的内心,在任何困难面前,他总能将伤心掩埋,以最冷静的姿态取得最终的胜利。
只是再强大的内心在苏小挽这里都能被击得粉碎,秦毅整日跟在小挽身边,却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以前的罗敷,他真是不明白,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失忆以后差距就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