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丽说得自以为有理,诸葛英奇则觉得丁小丽不可理喻,讥讽道:“有饭吃,有衣穿?这是什么年代的标准?我真服了你。”
“你肯定没服!《红楼梦》上是怎么说的?‘才嫌乌纱小,却把锁枷扛’,说的不都是人心不足的道理吗?如果国家真给了我们那么多的贷款,茶叶还不知道种得好不好,我可吃不下睡不着了!”
诸葛英奇真服了:“那你就真的这样种下去?”
“就这样种!”
“你真的就这么呆在山里了?”
“怎么不好?”丁小丽说着竟有了母亲当年之态:“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你的觉实在是睡得太踏实了!”
“就踏实!什么怪梦也不做!实在不行就算绿化了山头,丁小丽饭店不是又开起来吗?现在比早先生意好多了,一天很能捡几个!有日子过的!”
诸葛英奇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丁小丽发觉了与诸葛英奇的分歧:“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你说是吗?本来新加坡的丁先生要给我投资的,但我拒绝了。好了,乘天还早,赶紧吃个饭回去吧,你不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忙吗?去忙吧,不用再管我这了。”
“我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丁小丽忍着泪点点头:“这我早知道了,走吧,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山脚下,小饭店已升起袅袅炊烟。
诸葛英奇坐在桌前,看着帮工的小妹极熟练地打开炉子备菜,熟悉的身影一如当年的丁小丽。十五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多年以前,就在这个饭店,诸葛英奇坐在饭桌前,丁小丽来给他叫菜:“你读的什么书?”
“《红楼梦》。”
“我也看过。”
“喜欢吗?”
现实中,吃饭的人多起来,丁小丽已经系上了围裙,穿行在一片闹哄哄中。
诸葛英奇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诸葛英奇不知道他们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但丁小丽早已是客客气气地表
明了不可能再回城里的想法了,这让诸葛英奇非常为难,难道他也要进山沟生活不成?反省过后的诸葛英奇是认识到了标榜英雄的种种不是,要老老实实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了,但对丁小丽这样的普通活法总还心存疑虑。
丁小丽忙里偷闲给诸葛英奇送香烟,打断了诸葛英奇的思绪:“这里没有好烟!对不起,今天来了好几桌人!”
诸葛英奇接过香烟,没有点上,笑道:“我的地址电话还需要写给你吗?”
小妹在外边叫:“丁小丽姐,这桌客人要结账!”
丁小丽来不及回应诸葛英奇的幽默又转身忙去了。
诸葛英奇长叹一声,终于站了起来准备走了。
丁小丽正背着他忙着呢,小妹看见诸葛英奇要走,正要喊丁小丽,诸葛英奇摇摇手制止了,他
用眼睛与正在忙碌的丁小丽背影告别,而后就悄悄地走了。
诸葛英奇消失在山湾后。
丁小丽蓦然回首,诸葛英奇当年曾坐过的位子触目惊心的空着。
为开讲座,诸葛英奇在灯下翻开自己在海南写下的文章细看。
丁小丽临走前说自己和诸葛英奇不是一样的人,让诸葛英奇十分震惊,他诸葛英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翻开自己的旧作,一方面是为了开讲座,另一方面,诸葛英奇也想再看看往日的自己,可这一看,诸葛英奇把自己吓住了。
诸葛英奇在海南的形象回放。
就是那个高喊斩断过去看未来的人,从来就没有、也无法斩断过去,从思维到行动,处处矫情地模仿、类比着封建帝王;就是那个号召员工艰苦朴素,同心同德共创伟业的诸葛主席,哪天不是吃喝玩乐,一掷千金;就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海南王,排斥了最早的创业伙伴,一心一意地施行独裁,以至于让更为阴险的小人钻了空子。所有的共享成功的诺言,都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成了无耻的谎话!所有的自以为痛苦的失败,又凝聚了多少多年的,真诚的,普通的追随者的苦痛?当然也包括丁小丽的苦痛。她没有计较,她也许没有想到审判,但历史的罪责是不会因为不计较不审判而不存在的!直到这时,诸葛英奇自以为已经看到了惩罚背后的真正理由了:剥夺他人的人必将被剥夺,瞒着别人,而偷享自由的人必被监禁!就象现在他被丁小丽,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历史监禁在这个小屋里。
诸葛英奇将文稿扫落满地,痛苦地闭上眼睛,向后仰去,终于,后仰超过了平衡的极限,他摔在地上,倒在一片废纸上。
许多学生围着一块讲座告示牌议论纷纷。
告示牌上写着:凝练的人生智慧,深刻的历史反省。新时代大学生人生教育讲座——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特邀历史系诸葛英奇老师主讲。
学生纷纷走进教室。
诸葛小凤也来了,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半天,终于下决心也走进了教室。
学生济济一堂,诸葛小凤找了一个偏远的角落坐下,还是碰到了熟人。
一个男生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嗨!你也来了?都说这个诸葛老师很有意思,当年曾辞职
下海南,做过亿万富翁,听他讲讲外面的事一定有趣。”
诸葛小凤板着脸不予答理。
讲座开始前,放着田震的流行歌曲《执着》。
诸葛英奇走上了讲台,众学生鼓掌。录音机里的歌声被及时关闭了。
诸葛英奇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讲座:“同学们,我已经很久没有站讲台了。以前,我一心想离开这个讲台,去外面的世界干一番大事。可什么是大事呢?经过十来年的折腾,我才好象略有所知。大家都知道,我们知识分子上千年来都是受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可问题是,为什么我们既兼济不了天下,也无法独善其身呢。我想从我海南时期的种种荒唐谈起……”
诸葛小凤的脸变色了。
诸葛英奇正准备进入正题,王克彬突然带着人进来了。
王克彬直接走到讲台上:“对不起同学们,因为特殊原因,今天的讲座取消了,请同学们都离开吧。”
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
诸葛英奇脸涨得通红,直到学生到散去才逼问王克彬:“你有什么权力——”
王克彬笑嘻嘻地:“诸葛老师,你才回来,不了解有关规定,必须是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人才有资格开讲座,不管是哪个系都一样,不相信你问问这位生物系的钱书记。”
诸葛英奇冷笑一声:“你以为能剥夺我讲话的权利。”
“哎,怎么这么说呢?我只是执行学校的规定嘛。有话回系里去好好说嘛,别在人家生物系——”
“哼!”诸葛英奇甩手而去。
小谭抱着一大包资料过来堆在诸葛英奇桌上:“王主任交代,这些资料要赶紧整理出来。”王发易进来。
小谭连忙招呼:“老书记。”
王发易摆摆手:“我找诸葛老师谈个话。”
小谭立即知趣地离开,还特意带上了门。
王发易在诸葛英奇对面坐下,悲天悯人地递给诸葛英奇一支香烟:“别难过了,抓紧时间,弄本
专著,先把副教授给评上吧!今年的指标还有。”
诸葛英奇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