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趴在床上,挣扎着使自己清醒,他揉揉眼睛打了一连串随意而饱满的哈欠,其实,他完全可以接着睡,没有任何亟待解决的事等着他去处理。他来美国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和他以前的女友见上一面,就是那种街头偶遇擦肩而过也好,或者在一家拥挤的咖啡厅里坐在角落偷偷张望她一眼也好,失恋后反而使他又开始并满足于初恋时那种简单浪漫。除了这件事,他来美国就是以一个观光者的身份,四处游览是他唯一的工作。
但是,今天早上他明明很困却又睡不踏实,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撩拨他,提醒他去关注一件重要的事。什么重要的事呢?他自己却想不出来。
洗漱结束后,里昂感觉清爽了许多,在客厅里压了压腿——这是他每天训练的第一项,而训练又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即使漂洋过海也不例外。这算是一件重要的事。压腿之后是踢腿——将腿尽力往上踢,用对侧的手拍击脚面,这也是基本功。接下来还有扎马,下腰,让外国人沉迷的中国功夫,光鲜背后却埋藏着难以想象的辛苦。这些都做完之后,另一个重要的事接踵而至,那就是该吃早餐了。
在北京人们早上喜欢,或者说习惯吃油条和豆浆,但是美国没有地方提供这样可口又健康的餐饭,除非是中国饭店,而汤姆斯镇只有几家当地人开的饭店,另外就是一家意大利餐厅,一家日本料理,别说中国菜了,中国人都没有,里昂是第一个。汤姆斯镇的早上和美国绝大多数地方一样只有超市里的面包和牛奶,不像中国那样摆着随处可见的小吃摊,走到哪里都能吃上新鲜温热的早餐。
里昂从家里出来,发现这时的小镇很昨天下午见得不太一样,如果说昨天下午那个宁静安详的小镇是一个步入中年的知性女人,那么现在热闹活跃的小镇则活似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乐观少女。他喜欢清晨忙碌的那种感觉,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仿佛能看见植物的生长以及河水的流动。所以,走在街上他不由自主地觉得快乐和幸福,脸上一直保持着不太明显但是确实存在的微笑。
从“逝去的时光”二手商店里传来的响亮的讨价还价声引得里昂停下脚步不住的往里张望,最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青年男子拿着一顶军用贝雷帽兴奋地出来,他的样子像是如获至宝。里昂从老板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他的年长,但没有想到他已经老态龙钟了,但是他活泼幽默的形象使得他看上去充满活力,让他想到了美国著名喜剧演员《儿女一箩筐》的主演史蒂夫·马汀,只是他还拥有一头黑发。老板看见里昂出神地注视着自己,大声对她喊:“进来看看啊,在门口站着是不会像刚才那位山羊胡先生得到那么大的便宜的,你也看见了,他的表情多么满足啊。”
“不,谢谢。”
“你下次可以直接说谢谢,我讨厌被人直接拒绝。”
“谢谢。”
“哈哈,你是个聪明的小子。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刚到几天,还没来及好好看看这个小镇。”
“那你是来旅游的了?”
“可以这么说。”
“这条街上大部分外地居民都是来旅游的,包括我在内,我是密歇根人,但是到现在,我们都由游客变成了这里的一员,而且从没想过再去别的地方旅游。”老板说起这段话,脸上的神情是跳跃着的愉快和自得。
“真的吗?小镇这么有魅力?不,应该是魔力。”里昂有点怀疑地问,“那如果这样的话,难道不会人满为患吗?我是指人口在膨胀而居住面积没有扩大。”
“我没有想过,或许这里的死亡率远远高于出生率,或者我们正在扩大。”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留下来吗?原谅我的直接,我是指,有什么值得我留下来的吗?”
“没关系,我喜欢你的直接。可是我无法给出你答案。谁也说不出这里到底有什么好,有多好,但是就是不想离开。这就像爱,爱上一个人就会被她吸引,想要和她寸步不离,爱上一个地方也一样,而我们从来不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爱。”
“我会记住你说的话的,但我现在需要去买点东西吃。很高兴和你谈话。”
“我喜欢你再见的方式。我也很高兴。能不能在谈话结束后让大嗓门大卫知道他在和谁进行了这么舒服的谈话?”
“里昂。”
“你好啊,里昂。”
“你好,大嗓门大卫。”
“我很好奇
“哦,对了,哪有卖早点的?”
“没有卖早点的,只有卖牛奶和面包的。你一直往前走,第一个路口右拐,会看见一个便利店,如果店主正在睡觉那你就自己去拿,把钱压在他的收音机下就可以了。我敢打赌,他这时候一定在打盹。千万不要吵醒他,否则他不会卖给你任何东西。”大卫好心地告诉里昂。
“我会的,事实上,我去那里购过物。”里昂刚想离开突然把想起什么就问道:“还有一个问题,能否告诉我您为何会开一间二手店?”
“首先我纠正你一个问题,这不是二手店,很多东西不知道经过多少只手的传递了,他们一点都不破,而且都在曾经某个时期是某人爱不释手的玩意。”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让我回答你吧,我喜欢这些旧的东西,包括旧情人和旧时光,它们让我感觉温暖和踏实。”
“谢谢你精彩的回答。”
“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再见。”里昂微笑着说,大卫的话其实在他内心流窜着,触动了很多情绪,他的爱被时间弄旧了,世人管那叫回忆。
“再见,希望尽快再见到你。”
经过书店和音像店的时候,里昂都想进去看看,但难挨的饥饿感使他不得不步履匆忙地错过,即使是音像店的喇叭里正播着的美妙音乐,也只是影响了他走路的快慢,却无法改变他行进的方向。那是一首上尉诗人JamesBlunt的《1973》,看来店主对这个履历丰富的英国歌手非常欣赏。
如大卫所料,便利店老板正肆无忌惮地打着巨鼾,不像是卖东西,像是在午休,使人不忍心打扰他。里昂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肉松面包,一包塑料袋装的牛奶,按照标签上写的价钱付了钱。
里昂不知不觉走到了妮娜家附近。他先是经过一个小公园,坐在椅子上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篮球场上的青年打球,他想他可能走到这就是为了看打球的吧,一会正好过去加入他们,他自己也很喜欢篮球,这一点从他的打扮上就可窥一斑。这样松垮的装束,如果不是饶舌歌手就一定是篮球爱好者。但是他吃完饭之后就自然地走开了,一点目的性没有,任凭一双脚送他去任何地方,他都不横加干涉和建议。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对面就是妮娜家,而她的门口那片他昨天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此时正感恩地对他发出期待他走近的讯息。
然而他却迟迟不动身,在原地徘徊不定,不只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因为等待得实在无聊他又回到杂货店买了一瓶汽水,和原先一样付了钱。店老板的嗜睡看上去让他不解又羡慕,他拥有良好的睡眠,但是就没有什么值得他醒来的事吗?
这时候,双胞胎兄弟,戴着扬基队棒球帽的哥哥小契和抱着足球的弟弟小威诡秘地向妮娜的门口靠近。他们尝试着摁妮娜的门铃,但是谁也够不到,两个人发生了短暂的争吵,好像是在商量什么计划时没有达成一致。
里昂见了觉得这是一个上天赐予的良机,他大步跑过去,和蔼地笑着说:“怎么了,是不是够不到,我来帮你们。”里昂说着就走了过去,一边摁着门铃,一边问道:“你们找妮娜什么事?”但是回答他的是兄弟俩齐声说的一句,“快跑。”等他回过头,双胞胎兄弟造就跑开了,弟弟小威把足球扔下来,跑过去一脚踢飞了,然后和哥哥小契飞奔过去,造成不适逃跑而是追赶足球的假象。里昂刚看穿这个恶作剧,但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哦,是你。”妮娜惊奇地说。
“对,是我。”里昂尽量放松着心态,最起码不让妮从他脸上娜读到他内心的紧张。
“你怎么来了?”
“这说来话长。我就站在门口说吗?”
“哦,请进。”妮娜说着把里昂让进来。她在关门那一刻,心里莫名其妙地高兴极了,忍不住偷偷笑着,但是转过来面对里昂的时候却是一副散漫的神态。“你先坐在沙发上,我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冰箱里有可乐。”
“谢谢,我刚吃完早餐。”
“那你坐着吧,我一会就来。”
里昂刚坐到沙发上,看见狼籍满屋,显然是昨天太晚了,妮娜没有打扫,他就起来熟练地收拾着,在中国,他经常和同学聚会,每次吃完了都是他们自己收拾,因为这样,下次再去的时候不会引起家长的反感。
与此同时,妮娜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嘱咐道:“你高兴什么?有什么可高兴的?你太不矜持了。别忘了你的计划,你和琼的打赌,你对读者的承诺。如果你现在就爱上他,那一切都毫无意义可言。但是为什么。我看见他就想到乔治,想到乔治变得释怀,好像不疼了。这是假象,我不爱乔治了,但这并不代表我要爱上他。我只是在试验我的体会,而他只不过有幸充当了我的试验品。就是这么简单而已。一定要稳定住,按计划来,第一步,欲擒故纵。我会让他今天晚上想我想到数星星。”
但是当妮娜从洗手间出来,看见里昂高大的身影在餐桌旁灵活地移动的场景时,脸上预备好的紧绷的表情瞬间舒散了,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帮他打扫卫生,恍惚中她攫取到一种婚后才有的家居生活的错觉。她努力使自己恢复那股傲慢冷眼的神气,经过十分而不懈地努力,终于看起来像是一副讨人厌的神态了。
“昨天晚上一定很晚睡吧。”里昂弯着腰把掉落在桌地底下的啤酒罐装拾起来装进垃圾袋里,抬头看着妮娜说。
“嗯。”妮娜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开始了她邪恶的实验。
“你看。”里昂拿着一个啤酒罐冲着妮娜展示,“不管在中国,还是在这里,啤酒带来的享受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对那些受着伤或受过伤的心。”说完,便放进垃圾袋里。
“你属于那种?受着还是受过?”
“我和我的祖国一样,发展中。你呢?”
“我和我的祖国也一样,发达。你来不是为了帮我打扫卫生的吧?”
“我,我。”里昂连说了两个我,就再也没话说了,支支吾吾了一会,说:“你要听事情的发展经过吗?”
“不,我没兴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想写东西了,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
“当然,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件事,我来的时候经过一个篮球场,正想过去活动活动,跟美国高手们过过招。”
“你也喜欢打篮球?”妮娜突然来了兴致。
“这么说你也喜欢了?”
“不,我喜欢看别人打篮球。”
“那哪天有时间你过去看我打球。”
妮娜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积极了,立刻转变了口吻,虽然她很想说“那太好了,就现在去吧。”但是她说出口的却是:“我想不必了。再见里昂。”
“再见。”里昂低沉地说,显然受到了打击。
“里昂。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没有用手机,告诉我你的电话吧,我有时间去电话亭打给你。”
“好的。”妮娜告诉了他。“你不用找张纸记下来吗?”
“我记在这里了。”里昂用食指轻扣太阳穴。
“好吧,希望你那里能在你打电话时反映出来。再见。”
“再见。”里昂和刚才那句再见一样,感到有些不舍。
里昂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垂头丧气,当妮娜拒绝他,这根本没有什么,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可是这安慰无济于事,因为自我安慰的理由根本就不成立,但是那个时候,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已经被眼前这个美丽的小镇女孩深深吸引了。他垂头丧气地拉开门往外走,“里昂。”妮娜叫住他,像昨天下午那样,但这次却没有昨天那么走运,“方便的话,我想麻烦你把垃圾袋带出去。”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里昂接过垃圾袋,失望得离开了。
妮娜真的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作了,她写道:“看起来他对我有兴趣了……我今天按计划走了第一步,故意疏远和他的谈话,使他心里更能想起我,放不下我。从他紧张又带点不甘的表情可以看出效果很明显。成功。”
里昂从妮娜家出来,在篮球场上找到了安慰,无论什么肤色和国籍,运动总能很快将人们的距离拉近,里昂很快和几个美国小子在传球配合中混熟了,运动中加入聊天就变成了一种最愉快的消遣。里昂在彻底得到释放,带着一份好心情和满身热汗冲进了卫生间,他冲了个凉水澡,试着去想起一个人,试着去忘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