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比他们预料中的来得更快。
剑在阳光下耀眼如雪光。剑毫无疑问是一柄锐利无比的好剑,被一只修长而苍白手握着,横挡住他们的去路。
剑的主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门口。子泰的手已摸上了自己的剑柄,宛姑娘已抽出了自己的剑,夜雨挡在白雪前面,目光落到了对方的脸上。
原本是晴空万里,绿叶成荫,万物生机勃勃。可是他人在那里一站,阳光似乎也已变冷,万物已不再是生机,而是杀机。他的脸也仿佛是千年不化的寒冷,冷得没有一丝表情,就连那双眼睛也仿佛是冰凝结成的。
这样的人,就那一股冷意便已足够令人心惊肉跳了。何况他的手中还有一柄更冷的剑。
白雪看清那人的脸时,又惊又喜又疑又惧,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隔了好半响才小心问道:“你……你是……长秋?”
长秋?他便是长秋?
子泰与宛姑娘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夜雨却仍然面色不改,仿佛已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长秋的目光绕过夜雨,落在了白雪探出来的脸上,那双冰冷的眼珠略略一动,语气缓缓柔下来,“白雪公主,皇上命我来接您回去。请您到我这边来。”
夜雨忽然问道:“白雪既是你带来的,你又何以将她一人弃于荒山野洞,你现在来,可是准备为她收尸?”
白雪心里一惊,她再不谙世事,这样明显的事她也已有所明白,她定定地看着长秋,问道:“是啊,你为什么才来呢?那个山洞好黑,我好怕,又有十三个人来杀我……他们怎会知道我会在这里?长秋……是不是……真的是你要杀我?”
长秋也定定地看着白雪。
没有解释。他的脸仍然冰冷,像是带了一面无形的面具,掩盖住自己所有的情绪。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哈哈哈哈……”这笑声突然破空而来,像是狼的嚎叫,传入耳朵里时就像针扎般的难受。
子泰的脸色微变,宛姑娘握剑的手已沁出了汗。
笑声越来越响,且一波接着一波,惊得林里无数只鸟振翅飞远。却不见那发出笑声的人。
白雪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不知道为何,听了这笑声,心里不由地烦躁,紧张,慌乱。一时间头像是要裂开了般,疼得她不停地叫道:“不……不要笑了!大胆……不……准笑……”
夜雨迅速地望了一眼白雪,又瞥了一眼冰人般的长秋,忽然也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并不大,可人只要听了这笑声,心里便是吃了宁神药般,所有的不快都会慢慢消失。
这两种笑声混在一起,仿佛是天堂的宁静,又仿佛是地狱的鬼泣。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白雪的心也已渐渐宁静下来,头也不似刚才那般巨痛。
仍是春天,地上却不知何时落了一地树叶。风起,卷起树叶纷纷扬扬。
笑声突然停了。
两种笑声同时停下,似乎是早已约定的了般。
夜雨目光一凛,一道黑色身影如箭般从林子里窜出,稳稳地落在长秋身边。
长秋依然面不改色地持剑而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宛姑娘脸色微变,白雪吓着躲在夜雨身后。
这人大约是三十四岁,一身黑色劲装,他最引人注目之处便是那张脸。
世上常有两种人能让别人只瞧一眼便能永远记得他,一种人是长得极美或极俊,让人看得如痴如醉,茶饭无心,整日想那人。另一种人是奇丑无比,看了让人吃不下饭,连睡觉都会做恶梦。
这黑衣男子便是后者。一般的人都有两个眼睛两只耳朵,可这人却仅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他的头像是裹了一层蛤蟆皮,坑坑洼洼,一条条鲜红的疤痕爬满了他的整张脸,肌肉翻了出来,让人找不到他的眼睛和鼻子和嘴。乍一看去那个头像是一个血淋淋的肉球。
白雪又小心地探出头瞧了他一眼,只觉得胃痛疼得厉害,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将今早宛姑娘给她做红豆粥全吐了出来。
那黑衣男子看见白雪这般模样,笑道:“白雪公主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给你瞧瞧。”
白雪脸色大变,躲在夜雨身后对那黑衣男子喝道:“大胆!你!你竟敢……竟敢长得这般丑!”
这话倒是实话,宛姑娘十分地同意她的说法,那人确实是长得太丑了。夜雨微微一笑,子泰也觉得她可爱。就连那冰人长秋的眼里竟似也有一丝笑意掠过。
夜雨迎合白雪的话道:“你胆子确实大,我若是你,一定会将头和脸包好再出门。”
黑衣男子非但不恼,还笑吟吟对夜雨道:“阁下好功夫,竟破了我的狼惊笑。想必影十三剑也是死在阁下的刀下吧。”
刀仍然悬在夜雨腰畔。
黑衣男子早已注意到了他的刀。
“影十三剑“便是那日遇到的十三个黑衣杀手吧?夜雨想起了最后死的那名黑衣杀手,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已当那名黑衣杀手是朋友。只要是值得结交的朋友,不管对方愿意或不愿意,他都会当那个人是朋友。
这时,一直静静站旁边的长秋开了口,语气依然很冷,即使是对自己的同伴:“鬼冥,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衣男子传过头看了一眼长秋,笑着答道:“对手可是能一次杀死影十三剑的高手。主人怕你应付不过来,特地命我来助你。”
长秋冷哼一声,不再答话。
白雪心里一凉,再一次从夜雨身后探出头,望着长秋,低声问道:“长秋……果真是你……你要杀我?”
长秋冷冷道:“是!”
白雪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心里有种背叛的感觉,毕竟她是那般地相信长秋。她忽然想起了以前母亲告诉自己的一句话:“人心难测!”以前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她心里已有点明白了。
果然人心难测。
子泰靠近夜雨,在他耳边低声道:“来者不善,等一下我和宛儿拖住他们,你带着白雪先走。”
夜雨思忳片刻,沉声道:“你应付得过来么?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子泰扫了长秋与鬼冥一眼,正色道:“虽然不能确定对方实力,但若只是拖住他们应该不难。”
夜雨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子泰道:“七成。”
夜雨微微一笑,道:“无双客栈,温酒相待。”
子泰回头望向宛儿,宛儿也正好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宛儿已明白他的意思。
阳光灿烂。
一道十分耀眼的白光突然从四面八方射出,宛如一支支光箭,刺得人睁不开眼。风里杂着暗器飞来的声音,四面都是同样的声音。
长秋的剑在舞动如白虹,融在四方的光箭里,亮如银河。鬼冥的已脱下了他的长袍,黑色长袍在他自己周围飞速转动,虎虎生威,如一团黑云。
时机往往只有一刹那。
这就是时机。
夜雨的左手揽住白雪的腰,身形一展,抱着白雪飞身没入山林。
白光已消失,长秋的剑直指地面,鬼冥的长袍已披回身上。而地面是一地被打落的暗器。
暗器如弯月,极薄,仿佛如一张张被裁成弯月的纸。这大概是世上最美丽的暗器,它小巧精致,全身散发出银色的光泽,像极了一枚枚小月牙,尤其是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道光芒,让人不由地怀疑是不是天上的月牙不小心坠落了下来。
满地的小月牙熠熠生辉,鬼冥看着一地的小月牙,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他用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看向宛儿,宛儿也看着他,宛儿面色红润,漆黑的长发顺肩披下,一身蓝色纱衣刚好将她苗条纤美的身段裹住,她本就美丽高雅,与白雪清纯可人又不同,让人一看便不由地想到传说中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剪水双瞳更是瞧得他心神驰荡,过了半响他才缓过神,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一般人都喜欢看别人笑脸,因为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最美,也是最令人感到舒心,可他却是个例外。他不笑很丑,一旦他笑起来更是将丑发挥到了极致,几乎让人有种要挖掉自己眼睛的冲动。
鬼冥现就在笑着对宛儿道:“原来姑娘便是银月仙子慕容宛姑娘,今日能与姑娘相遇,幸何如之。”
慕容宛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鬼冥的目光又转到慕容宛身边长身而立的子泰身上,道:“那这位公子定是天门五剑中清风剑宇文浩的传人霍子泰吧。”
霍子泰仍然在微笑,他的微笑就与长秋的冷漠一样,无时不在,也无处不在,仿佛已成了一种习惯。
长秋那双波澜不惊的眼里也已显出诧异。
鬼冥对身边的长秋叹道:“看来,事情有点麻烦了。”
顿了顿,鬼冥又望了一眼绿油油的山林,道:“公主已被那名少年带走了。”
长秋道:“我知道。”
鬼冥道:“可这里又有两个麻烦的人物。你在这里应付他们俩,我去追公主。”
长秋道:“好。”
“好“字刚说完,他的身体便箭一般跃入山林。
霍子泰与慕容宛脸色一变,急欲追去,只见黑影一闪,鬼冥已稳稳落在他们面前,脸上还带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鬼冥心中叹道:那家伙,明明说是让那家伙挡住霍子泰与慕容宛的,自己去追公主,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自己跑去追公主了,反而把这两个麻烦留给自己。
山林里到处都是绿色。有苍翠欲滴的松柏,也有嫩绿成茵的春草。夜雨最喜欢的颜色便是绿色,绿色代着生命,世上还能有什么东西能比生命更美,更可爱么?
然而此时此刻,夜雨只是迅速地在林间穿梭,无暇欣赏这样美丽的颜色。白雪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看着一颗颗飞快倒退的树木,心里久久不能安宁。
“子泰哥哥和宛姐姐真的会没事吗?那个丑八怪好厉害,他会不会杀了子泰哥哥和宛姐姐?”白雪忽然在他的耳边问道。
夜雨觉得耳朵痒酥酥,心中不由一动,一个绝色女子伏在自己背上,任谁的心里都会颇不平静。见白雪发问,他便微笑道:“你怎知那丑八怪厉害?为什么会杀子泰和宛儿的人是那丑八怪而不是长秋?”
“因为那个人长得那什么丑,一定不是好人。长秋……”她的语气低了下去,“长秋他不会杀人。”
夜雨道:“那我一定是好人。”
白雪问道:“为什么?”
夜雨笑道:“因为我长得很好看。”
白雪吐了吐舌头,反驳道:“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好人?”
“如此说来,长得丑的人也并不能说是坏人。”夜雨仰头望了一眼上空繁盛的枝叶,淡淡道,“比起鬼冥,我觉得那个叫长秋的人更危险。”
白雪心里微震,默默地低下头。
为什么是长秋?偏偏是长秋呢……
春风轻柔,山林寂静,平日叽叽喳喳如麻雀的白雪此刻竟安静得像一只乖巧地小猫。夜雨轻轻叹了口气,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的滋味最是难受,他曾经也被朋友欺骗过,那种伤心是他一辈子都难已忘记的。
夜雨猛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白雪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住,身子顺力重重撞到他的后背。她心中又惊又气,正欲发怒时,秋水般的眼波里忽然映出一个倚剑挡在路前的冷漠男子的脸。
是长秋。
风已不再轻柔,一种肃杀冷清之气似渐渐地笼罩住这片山林。
夜雨放下白雪,脸上已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之态。
白雪呆呆地看着长秋,那个体贴而又令自己曾经佩服的长秋的影子与眼前冷若冰霜的长秋重叠在一起,一时间让她分不清虚实,一丝丝酸楚涌了出来,她竟已说不出话来。
长秋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你们无路可走了。”
声音冷得像他手中的利剑,他似乎已看到了他们死在他手中的样子。
夜雨没有答话,只是慢慢地解下腰畔的弯刀,黑色的宝石如眼睛,仿佛地窥视红尘的纠纷。
长秋瞧着他的刀,冷笑道:“你认为你的刀可以打败我手中的剑?”
夜雨抚摸着自己的刀,刀身凉而滑,如下雪天里结在江面上的寒冰,他不喜欢这这太过冰冷的感觉,他喜欢阳光,喜欢微笑,喜欢所有能给人温暖的东西。但他却喜欢自己的刀,刀可以保护自己重视的东西,也可以保护珍惜的人。
他答道:“能。”
长秋目光一凛,道:“我可不是影十三剑。”
夜雨不急不慢地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中原武林第一杀手组织影里有一个剑术高手。”
长秋眼珠微微一动。
夜雨继续说:“据说这位杀手的剑术紧次于中原第一大派天门派的天门五剑之首清风剑宇文浩。那个杀手便是你,长秋。”
长秋看着他,半响,道:“一个人知道的事太多并不好。”
夜雨道:“我也不想知道,可是一不小心就知道了。”
长秋冷笑道:“你太不小心了。”
话音刚落,他的剑已刺了过来,他的剑极快,快得往往还看不清他的剑,自己的身上已多了一个窟窿。夜雨心里暗暗一惊,好快的剑!
左边是一颗茂盛的松树,夜雨左手一伸,将白雪手推到松树下,让她远离这充满杀气的战地,同时他的刀挥出挡住长秋的剑,岂知长秋的剑锋忽然一转,从夜雨右翼平斩而去。
他竟然能在这么快的速度下突然收剑,突然改变剑的攻向。还不影响他的速度与威力!夜雨一惊,急忙收刀,长秋的剑快如闪电,夜雨已来不及躲闪,剑夹着风声而来,长秋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白雪已吓得惊叫起来。
血滴落到青翠的草地上,长秋脸上的冷笑却已变为惊讶。
剑在削入他颈部数分时骤然停了下来,那柄剑本可以斩落他的人头,可一柄刀挡住了它的去势。
一柄弯如月牙的刀。
好快的刀。长秋已可以肯定“影十三剑“的确是死在这个少年的刀下。
夜雨立刻退开三尺,长秋的剑风驰电掣般追了来,一柄刀同时向他飞斩而来,他闪身一躲,刀却似早已知道一般,竟也跟着他转向飞去。
白雪心乱如麻地在松树下看着他们打斗,葱根般的手将自己的衣角扯得满皱痕,她在烦躁和焦急的时候习惯扯自己的衣角,她怕夜雨被长秋杀死,也不愿夜雨伤害长秋。
刀已回到了夜雨手里,剑却依然迅速而凌利。他们越打越远,白雪已不长看得清楚他们了。这也许是她逃走的好机会,可她没有逃,她不知道要逃走,也不知道这是逃走的机会。她只知道要在这里等着他们,无论谁输谁赢。
刀光如雪,长秋的左臂被削一刀,血从他的伤口汩汩流出。他原本是可以避开那一刀的,可他却没有避开。因为他的剑刚好刺进夜雨的腿部,夜雨的血流得并不比他少。
长秋忽然笑了:“你输了。”
夜雨一愣,道:“我中了一剑,你中了一刀。怎么算我输了?”
长秋道:“你忘了我的目的吗?”
夜雨脸色一变,他的确输了。长秋的目的是白雪,现在他们离白雪较远了,他伤的是腿,而长秋伤的是手臂,长秋轻功原就比他略高一层,而自已腿受了伤,若长秋要去杀白雪,自己又怎能追得上他?
果然长秋已收剑如箭般闪身向白雪那边赶去,夜雨心里竟乱了起来,看也不看自己正在流血的腿,急急追去。
只是此刻的他又怎能快过长秋。长秋的那柄犹自在滴血的剑正对着白雪的心脏刺去。白雪惊得面如土色,也吓得面如土色,手脚无力地跌到了地上,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长秋要杀我,长秋真的要杀我……
剑在离她的胸口半寸处停了下来。
地面上一只蜻蜓静静的停歇着。这是草编的蜻蜓,全身绿色,手工精致,长秋眼里的杀气竟一下子退了下来,出神地看着这只小巧可爱的草蜻蜓。
“你……”他的目光又移向白雪,声音有些不敢相信。
他的剑来得太快,也收得太快,白雪已吓呆了,根本不知道他的剑已停下来,她以为自己已被长秋杀了,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口中不停地喃喃道:“长秋要杀我,长秋真的要杀我……”
长秋的剑在抖,抖得像大风中的树叶。握剑的那苍白而修长的只手也在抖动。
没有人会想过长秋杀人的时候居然会发抖。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
就在这时,长秋的剑忽然飞了出去。
被一柄弯如月牙的刀击飞。
然后他的身上被人封住了三道大穴。
“你不杀我?”长秋看着夜雨,声音不再那般冷漠。
前方,夜雨扶起已被吓呆了的白雪,随意答道:“我不喜欢杀人。”
长秋道:“你若不杀我,日后我还会再来杀白雪。”
夜雨淡淡一笑,自信地道:“你不会。”
长秋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微风吹来,树叶微微颤动,松柏绿得更苍翠。目光落处,夜雨抱着白雪很快便消失在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