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当天晚上就离开了翠云楼,带着夜雨给她的匕首和金姨给她五百两银子。
她离开时并没有像金姨那样满是不舍与留恋。因为她并不喜欢这里,之所以会留下来也只是因为她原本以为夜雨在这里。既然夜雨不在,便已没了留下的理由了。
可是当她走出翠云楼的大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红酒绿的地方,也还是想到了金姨和小绿最后的道别。
小绿不愿意带她去君府,非但不愿意,她还说了很多很多不能去君府的理由,可是白雪又怎么可能不去呢,怎么可以不去。
夜未央,月圆如盘。
街头上的行人寥若晨星,屋檐下挂着几个孤单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曳如白雪耳上的珍珠耳坠。
这个晚上与兖州和夜雨分开的晚上多么相似。一样的深夜,一样的稀疏的行人,还有一样的圆月。只是当初的两个人已变成了一个人,君九思现在会不会恨自己?若自己没有出现,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想去找君九思,可是她并不知道君府所在,何况夜已这样深了,明天吧……
福临客栈。
店里正要打烊时,一个身着白衣的孤身女子正好来投宿。烛光下,这女子的眼睛清灵若梦,那幽幽的目光投来,让人情不自禁地痴迷,仿佛掉进一个美丽的梦里。这样的情景,让小二不由地想起了老人家说的故事里的妖精。老人常说在很深的夜里,常有妖精化为只身貌美的女子出现。可是这女子一定不是妖精,因为这个少女太清纯,很难让人将她与妖精联想在一起。
翌日,天空下起了雨,云霭沉沉,天地之间朦朦胧胧如隔烟。
白雪向小二问了君府在位置。在青州,知道君府的人要比不知道君府的人多。
地面是湿的,雨水仍在晰晰沥沥地往地面落着。行人比天晴的时候要少许多,一把把油纸伞将雨滴挡住,留出了一个以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
行人撑着伞,白雪也撑着一柄白底紫花的伞,伞是出门时在客栈对面的小伞摊上买的。她按着小二所说的方向,边走边问,一路到了君府。
还未到君府,白雪就听到了一阵吹打的声音。白雪心里难受起来,长秋曾经告诉过她,民间办丧事的时候有这样的声音。那么,思的父亲是真的下死了?他们现在就是在为思的父亲办丧事?
君府的大匾额挂着白布,洁白如雪的白布,低沉的锣鼓声和灰暗的天空,让这里显得更加的压抑。白雪深深地吸了口气,壮着胆子君家的大门走了过去。
门口的站着两个素衣仆人,一个白面无须,一个面色黝黑,有点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他们看着撑伞走来的白雪,拦着她问道:“敢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白雪低头道:“我叫白雪,想见思……想见君少爷。”
两个人俱是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白雪,眼里有迷惑之色。那白脸人似像起了什么,豁然开朗,凑到黑脸人的耳边,一面对身边的黑脸人低着说着什么,一面瞧着眼前的白雪。
那黑脸人听着他的话,像是知道是什么奇事般,脸色由疑惑突转为震惊,不由地看着白脸人,大声惊道:“当真?”
那白脸人朝他肯定地点点头。
黑脸人又看向白雪。仔仔细细地再次打量了白雪一番,终于忍不住问白雪道:“你可是翠云楼的百合姑娘?”
白雪一怔,思忖着:他们已猜到我是百合了,我该如何是好?小绿说现在君府的人都恨透了自己,我该怎么说呢?
她又见黑白两人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脸上,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可是思现在就在里面,思……不能再犹豫了,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想到这里,白雪便抬起头来,瞧着他们,道:“我是百合,我想见思,君少爷。”
黑白两人又是一惊,白脸人先反映过来,脸上有怒色,道:“你还敢来这里?若不是你,老爷怎么会死!少爷怎么会这样折磨自己!你快走!”
黑脸人已抢先一步走了上来,猛的一把将白雪推开,怒道:“快离开这里,这里不欢迎你!”
白雪被他一推一个不稳跌到了地上,伞也飞了出去,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打了两个转,白雪两只两手撑在地面,白色长裙渐渐被地上的泥水浸湿,雨水从天空不断抛下,很快就将她的长发淋湿,黑白两人的怒骂声也像这雨水不样不停地向她丢来。
雨水顺着她的额淌下,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可是她已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君九思的父亲的死,也因为君九思消沉。眼前已渐渐模糊,不知道那朦胧着眼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从昨天的风波到今天的拒之门外,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她发现,心里的伤远远比身上的伤痛得多,难受得多。她再也不想看到朋友这了自己而难过,再也不想让自己成为只会拖累别人,让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了。
雨仍在下。
白雪不肯走,雨水早已将她的全身上下浇湿,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将她的苗条的身材显现了出来,让人一看心头不由地震荡起来。风很冷,白雪的身子在颤抖,声音也地颤抖,她用重重的哭音不停道:“我要见思,我要见思……”
她站了起来,想冲进去,却被门口的黑面人又推摔在地上,然后她又站起来,黑面人又将她推倒,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倔强,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见到君九思,因为她的心里是这样对她说的,所以她就要这样做。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对着门内大声喊道:“思!思!……”
她的声音在风雨的潇潇声里凄楚得令人心碎,那声音一入君府,便被葬礼上的吹打声压了下去,君九思不知道,他正悔恨交加地跪在父亲的灵前,忏悔着,自责着。
黑脸人在门外挡着白雪,白脸人已走进了君府。
白雪仍在哭喊着“思。”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白雪头上炸起:“大胆!敢来君府闹事!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伴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出现在门口的君夫人,她仍然素面白衣,不怒自威,被一群人簇拥着,更显得盛气凌人。
她怒视着白雪,道:“你还真的敢来这里,你想怎么样?一定要害死九思你才能甘心么?”
白雪将蒙在眼睛上的雨水和泪水抺开,看清了君夫人的脸,听了君夫人的话,拼命地摇头,道:“不是的,我,我只是来见见思,我没有想要害死他,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她的声音因寒冷而颤抖,君府里的人看着白雪,大多面带愤怒,也有少数人眼里从含有同情。君夫人永远是最愤怒的,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讨厌白雪,她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被翠云楼赶了出来,无处可去了,又想来找九思,我君家岂是你这种人可以进的?有我在,你想休想见到九思!”
白雪的眼泪又如雨般滚落下来,她哭着辩解道:“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没有……”
君夫人厉声打断白雪的话,目光如冰,道:“你不就是想要钱吗?你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只要你以后不要来缠着九思!”
白雪泪落得更急,这也是她第一次被人误解,她想起了自己以前也是经常以已度人,胡乱给别人加上莫须有罪名,心里更加难受。
她哭着道:“不是,我不要钱,我要见思,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我只是想见见他……”
君夫人截口道:“五千两!”
白雪摇着头,道:“不是这样的,我不要钱,我……”
君夫人道:“一万两。”
白雪泣道:“我真的不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你们有用,可是对我有什么用,我父……”
君夫人道:“十万两。”
白雪目光开始有些呆滞,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跌坐在雨中,哭得连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
很多人都可能为了钱不择手段,可是她不会,连珍世奇药“金风玉露“都被她拿来喂了狗,再多的金银财宝之于她而言,如泥土一样平凡,可是君夫人不知道,她只知道白雪是翠云楼的女子,白雪将自己的宝贝儿子迷得团团转。
她不再辩解,因为她知道自己再如何辩解也没有用。可是君夫人见沉默却又将之理解成另外一种意思,只见君夫人冷冷一笑,对着身后的丫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丫头便撑着伞独自跑回了君府里面。
白雪的神智开始有些恍惚,哭声已渐渐止住了,只是在不断在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只是要见思,只是要见思……”
君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白雪,轻蔑道:“一个青楼女子,竟然在这里装高尚,可笑!可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像一柄柄剑,深深地刺在白雪心头。青楼女子……她撑在地上的手不自觉得紧紧捏成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她开始恨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恨些什么,只是恨着,恨不得现在就死……
之前进了府里的丫环已又走了出来,将一张银票交给君夫人,君夫人接过那张银票,一步一步向白雪走近。她身后的丫环小心地为她撑着伞。她走到白雪面前,俯视着她,将手里的银票扔到白雪身上。那张纸像一只受伤的蝴蝶,被雨水打落在白雪湿淋淋的身上。
白雪愣愣地看着君夫人,她已经不哭了,也不再解释。青楼女子的解释谁会相信?如果她告诉别人自己就是当今圣上的骄女,谁会相信?
白雪没有拿开银票,也没有接过那张银票,君夫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带着一群丫头仆人离开了这里。
雨下得更大,风也更加地寒冷。白雪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那张早已湿透的银票黏在了她的白裙上,她顺手将它扯了下来,随手一丢,像丢垃圾一样将之丢在雨里。湿透的的纸本就易破,这张价值万金的纸也被她随手扯成三分,让无尽的雨将它消灭。
风吹着,仿佛要将薄弱的身子吹倒一般,白雪如行尸走肉般地走在雨里。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仰头看着漫天雨,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与夜雨初遇的晚上的雨。夜雨,夜雨,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