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宋玄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宋玄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妙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入手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酒坛,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隐雾山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份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李亚雪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小蒙究竟身在何处。”
盘算已定,径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太昊2013年秋,隐雾山庄事件已过去了三个多月,风波逐渐平息,但三个月来大陆武林风起云涌。
大陆武林五大圣地汉唐帝国凌霄殿、清风帝国玉虚宫、无双帝国兜率宫先后派出门中当代最杰出弟子开始行走江湖;隐居海外的碧瑶宫修真者先后出师;覆灭百余年的魔教死灰复燃……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多事之秋。
分频山在聊州城之北三十里的分频险道。宋玄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聊州城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以称为分频。今日宋某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小黄,你是小黄!”
宋玄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李亚雪。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宋玄惊异之余,自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亚雪,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李亚雪道:“小黄,你好!”她向宋玄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小黄,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允满了喜悦安慰之情,宋玄一听便知她对自己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李亚雪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宋玄叫道:“喂,亚雪,亚雪,你干什么?”李亚雪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宋玄见她神色奇异,道:“亚雪,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李亚雪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
宋玄轻轻扳着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李亚雪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宋玄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李亚雪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宋玄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刘神医妙手回春,果真乐不虚传。”
宋玄又问道:“你如何脱险?”李亚雪微笑道:“那可不是了。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刘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赵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宋装改扮了一个人。”宋玄道:“又扮人?却扮了谁?”
李亚雪道:“我扮作刘神医。”
宋玄微微一惊,道:“你扮刘神医,那怎么扮得?”李亚雪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
宋玄不禁好笑,心想;“这刘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鬼头有诈。”
李亚雪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宋玄道:“嗯,刘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李亚雪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宋玄奇道:“用真的?”李亚雪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刘神医心里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李亚雪笑着续道:“我扮了刘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隐雾山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着。”
宋玄鼓掌道:“妙极!妙极!”,他于失意潦倒之际,得有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不由得烦恼大消。
宋玄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说道:“亚雪,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我不能连累家人。我要到塞北之地,从此不回来了。”亚雪侧头道:“你取道何处?”宋玄道:“我先去雁门关。”
亚雪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宋玄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亚雪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一路飘泊惯了,还怕路途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宋玄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亚雪道:“为什么?”宋玄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姑娘,行路投宿,诸多不便。”
亚雪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又有什么不便?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
宋玄摇摇头,道:“我不带你去。”说着迈开大步便走。亚雪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宋玄不去理她,迳自去了。
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雪来。宋玄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