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空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分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
虚空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
虚空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说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
那女童骂道:“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
虚空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
虚空奇道:“我怎愿杀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
虚空搔了搔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
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
虚空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生血?”
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
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不利。”
虚空不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肯杀生,便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双目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显示决不屈从,当下嘿嘿几声冷笑,问道:“你自称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
虚空道:“佛门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
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什么叫根本戒、大乘戒?”
虚空道:“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须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了。总而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称为十忍,是也不是?”
虚空心中一寒,说道:“正是。大乘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己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
那女童问道:“什么叫做十忍?”
虚空武功平平,佛经却熟,说道:“一割肉饲鹰,二投身饿虎,三斫头谢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
他说一句,那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割肉饲鹰是什么事?”
虚空道:“那是我佛释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了鸽子,却饿死了我,我的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
那女童道:“投身饿虎的故事,想来也差不多了?”
虚空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
说着拉着虚空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这条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空瞥眼见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足惧,但虚空心中一想到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奔去。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腰中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向这边追啊。”
呼声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虚空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
要待回去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下几步,说道:“喂,你如答应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那女童哈哈一笑,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道人打倒。”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
虚空道:“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我也学不会。”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无崖子是徐焉磊和王红健二人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已然如此,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传了给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只是蠢得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拿住了,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
虚空依法照学,手势甚是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那女童道:“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
虚空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处,双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实是繁复之极。虚空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记性却是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所有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做武功传人,当真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倘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么挑的。”
虚空说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惜……这碧瑶宫的规矩古怪得紧,现下……现下碧瑶宫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
下面一句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美貌。”
说话之间,虚空又练两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却很坚毅,正待再练,忽听得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般奔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
双足一点,便扑将过来。虚空眼见他来势凶猛,转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为,不得有误。”
虚空不及细想,张开市袋的大口,真气运上左臂,挥掌向不平道人拍去。不平道人骂道:“小和尚,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
举掌一迎。虚空不等双掌相交,出脚便勾。说也奇怪,这一脚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个踉跄,虚空左手圈转,运气向他后腰拍落。这一下可更加奇了,这个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浑没放在眼里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空大喜,跟着食指径点他“意舍穴。”
这“意舍穴”
在背心中脊两侧,脾俞之旁,虚空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却点中了“意舍穴”
之上的“阳纲穴。”
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中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翻筋斗,滚下山去。那女童连叫:“可惜,可惜!”
又骂虚空:“蠢才,叫你点意舍穴,便令他立时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
虚空又惊又喜,道:“这法门当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不过这一下虽然点错了,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
眼见乌老大抢了上来,虚空提袋上前,说道:“你来试试罢。”
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败,滚下山坡,心下又是骇异,又是警惕,提起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山”
,向虚空腰间削来,虚空急忙闪避,叫道:“啊哟,不好!这人用刀,我……我可对付不了。你没教我怎么对付。这会儿再教,也来不及了。”
那女童叫道:“你过来抱着我,跳到树顶上去!”
这时乌老大已连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进逼,这三刀都是虚招。但虚空抱头鼠窜,情势已万分危急,听得那女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是学过的。”
正待奔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已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向他要害砍来。虚空叫道:“不得了!”
提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一般,轻轻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这松树高近三丈,虚空说上便上,倒令乌老大吃了一惊。他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这么高的松树万万爬不上去,但他着眼所在,本不在虚空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树顶上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罢!”
说着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后颈。他还是要将这女童擒将下去,要大伙人人砍她一刀,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能再起异心。虚空见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寻思:“她叫我抱她上树,我却自己逃到树顶,这轻身功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是忘恩负义之至吗?”
一跃便从树顶纵下。他手中拿着布袋,跃下时袋口恰好朝下,顺手一罩,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仍没能点中他“意舍穴”
,却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
上。乌老大只听得头顶生风,跟着便目不见物,大惊之下,挥刀砍出,却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空伸指点中了他胃仓穴。乌老大并不因此而软瘫,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童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布袋,忙翻身着地急滚。虚空抱起那女童,又跃上树顶,连说:“好险,好险!”
那女童脸色苍白,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却两次都搅错了。”
虚空好生惭愧,说道:“是,是!我点错了他穴道。”
那女童道:“你瞧,他们又来了。”
虚空向下望去,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远的指指点点,却不敢逼近。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急奔抢上,奔到离松树数丈外便着地滚倒,只见他身上有一丛光圈罩住,原来是舞动两柄短斧,护着身子,抢到树下,跟着铮铮两声,双斧砍向树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他砍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