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婆婆已回复到八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仙,早就已离开皇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空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空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无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空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实是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这一日婆婆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空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婆婆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空道:“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婆婆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空喝血吃肉。虚空甚喜,连声道谢。次日婆婆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空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婆婆道:“我不许你走。”虚空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婆婆道:“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到冰库中来。虚空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婆婆将三只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空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他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婆婆挟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空却只念佛。
第三日婆婆又去御厨中取了几碗荤菜来,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是浓郁。虚空虽然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婆婆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到得第九日时,虚空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婆婆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的塞入他口中。她虽然强着虚空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劈劈拍拍的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婆婆作对,要知道婆婆的厉害!”虚空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此后数日之中,婆婆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空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是睡觉。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空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怎么了?”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婆婆。虚空更加惊得呆了,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空身上靠去。
虚空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空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亚雪、婆婆、李仙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报国寺中念经参禅。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虚空虽然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是再难释手。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空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空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虚空所习的报国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将虚空当作了爱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空欲火渐熄,大叫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空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空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为什么大大的错了?”虚空结结巴巴的无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然间胁下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来,那赤裸的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虚空叫道:“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正是婆婆的声音。虚空一惊之下,险些晕去,瘫软在地,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听得婆婆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婆婆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空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婆婆解开他穴道,笑道:“佛门子弟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自己犯呢?还是被婆婆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婆婆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得意之极。虚空心下恍然,知道婆婆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掉在地下。婆婆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虚空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婆婆道:“嘿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尚?”虚空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突然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婆婆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适才黑暗之中,虚空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婆婆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婆婆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空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此后的几个时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婆婆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空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婆婆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再过两个时辰,婆婆竟又去将那裸体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的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那少女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空道:“又是怎样?”那少女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空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空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虚空心想:“原来你被婆婆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空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说“我是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空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问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空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虚空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空在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空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虚空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过了几个时辰,婆婆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次日,婆婆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空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是虚空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