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时见到亚雪又在胡作非为,叫人挖钟百花的眼睛,心中甚是气恼,但随即见到她茫然无光的眼神,立时便想起当初对她的许诺。可是,亚雪终于又失了一双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总是自己保护不周。他想到这里,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亚雪和他相处日久,深知宋玄的性情,再为难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极钟百花骂自己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你也尝尝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当下幽幽叹了口气,向宋玄道:“玄哥,我眼睛瞎了,什么也瞧不见,不如死了倒好。”
宋玄道:“我已将你交给了你爹爹、妈妈,怎么又跟这庄帮主在一起了?”这时他已看了出来,亚雪与这庄隐雾在一起,实出自愿,而且庄隐雾还很听她的话,又道:“你还是跟你爹爹回渤海去吧。你眼睛虽然盲了,但渤海王府中有许多婢仆服侍,就不会太不方便。”亚雪道:“我妈妈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渤海,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层出不穷,爹爹那些手下人个个恨得我要命,我眼眼瞎了,虽给人谋害不可。”宋玄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安安静静的过活,胜于在江湖上冒险。”
亚雪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哟,我以前睛睛不瞎,也闷得要生病,怎么能再去呢?你又不肯像这位庄帮主那样,从来不违拗我的话,我宁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日子总过得开心些。”
宋玄向马良瞧了一眼,心想:“看来小亚雪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个丐帮帮主。”说道:“这庄帮主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问过他么?”
亚雪道:“我自然问过的。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未必便靠得住。玄哥,从前你做过丐帮帮主之时,难道肯对旁人说你是邀月人么?”
宋玄听她话中含讥带刺,哼了一声,便不再说,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任由她跟随这人品卑下的庄帮主而去。
亚雪道:“玄哥,你不理我了么?”宋玄皱眉道:“你到底想怎样?”亚雪道:“我要你挖了这姑娘的眼珠出来,装在我眼中。”顿了一顿,又道:“庄帮主本来正在给我办这件事,你不来打岔,他早办妥啦,嗯,你来给我办也好,玄哥,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对我好些,还是庄帮主对我好。从前,你抱着我去关东疗伤,那时候你也对我千依百顺,我说什么你是干什么。听俩住在一个帐逢之中,你不认日夜,都是抱着我不离身子。玄哥,怎么你将这些事都忘记了吗?”
马良眼中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着宋玄,似乎在说:“亚雪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后,你别想再碰她一碰。”
宋玄对他并没留意,说道:“那时你身受重伤,我为了用真气替你续命,不得不顺着你些儿。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来助你复明?何况世上压根儿就没这样的医术,你这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徐鲁达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双眼,不过是外面一层给灸坏了,倘若有一对活人的眼珠给换上,说不定能复明的。”碧瑶宫的高手医术通神,阎王失望刘神医便是徐鲁达的师侄。徐鲁达于医术虽然所知无多,但跟随龙游婆婆数月,什么续脚、换手等诸般法门,却也曾听她说过。
亚雪“啊”的一声,欢呼起来,叫道:“徐鲁达先生,你这话可不是骗我吧?”徐鲁达道:“出家人不打诳……”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然不是骗你,不过……不过……”亚雪道:“不过什么?好徐鲁达先生,你和我玄哥义结金兰,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刚才总也听到我玄哥的话,他可最疼我啦。玄哥,玄哥,无论如何,你得请你义弟治好我眼睛。”徐鲁达道:“我曾听师伯言道,倘若眼睛没全坏,换上一对活人的眼珠,有时候确能复明的。可是这换眼的法子我却不会。”
亚雪道:“那你师伯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请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徐鲁达叹了一口气,道:“我师伯已不幸逝世。”亚雪顿足叫道:“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消遣我。”徐鲁达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缥缈峰碧瑶宫所藏医书药典甚多,相信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里。可是……可是……”亚雪又是喜欢,又是担心,道:“这这么一个大男人家,怎地说话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了?”
徐鲁达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宝贵,又有谁肯换了给你?”
亚雪嘻嘻一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要活人的眼珠子,那还不容易?你把小姑娘的眼睛挖出来便是。”
钟百花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们不能挖我眼珠。”
徐鲁达道:“是啊!将心比心,你不愿瞎了双眼,钟姑娘自然也不愿失了眼睛。虽然释迦牟尼前生作菩萨时,头目血肉,手足脑髓都肯布施给人,然而钟姑娘又怎能跟如来相比?再说,钟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间头头一震:“啊哟,不好!当日在碧瑶宫里,我和三弟二人酒后吐露真言,原来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梦姑’。此刻看来,三弟对这位钟姑娘实在极好。适才听他对亚雪言道,宁可剜了他的眼珠,却不愿她伤害钟姑娘,一个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则对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难道这位钟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发抖,转头偷偷向钟百花瞧去。但见他虽然头上脸上沾满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徐鲁达和“梦姑”相聚的时刻颇不为少,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的冰窖之中,那“梦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却半点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搂一搂她的纤腰,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百花的脸?至于搂搂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搂抱“梦姑”,脸上登时发烧,钟百花的声音显然和“梦姑”颇不相同,但想一个人的话声,在冰窖中和空旷处听来差别殊大,何况“梦姑”跟着他说都是柔声细语,绵绵情话,钟百花却是惊恐之际的尖声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语音有异,也不足为奇。徐鲁达凝视钟百花,心中似乎伸出一只手掌来,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脸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
钟百花见他神情和蔼可亲,看来不会挖自己的眼珠,稍觉宽心。
亚雪道:“徐鲁达先生,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这钟姑娘只不过是他朋友。妹子和朋友,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
岳建勇服了碧瑶宫的“九转熊蛇丸”后,片刻间伤口便已无血流出,神智也渐渐清醒,什么换换眼珠之事,并未听得明白,亚雪最后这几句话,却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一声,说道:“原来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么又叫人来伤我性命?”
亚雪笑道:“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怎认得你的声音?昨天听到爹爹、妈妈说起,才知道跟我玄哥、徐鲁达先生拜把子,打得杜公子一败涂地的大英雄,原来是我亲哥哥,这可妙得很啊。我玄哥是大英雄、我亲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岳建勇摇头道:“什么大英雄?丢人现眼,贻笑大方。”亚雪笑道:“啊哟,不用客气。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时,我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见。直到听得你叫我玄哥作‘大哥’,才知道是你。”岳建勇心想倒也不错,说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钟姑娘的眼珠,却万万碰他不得。她……她也是我的亲妹子。”
亚雪格格笑道:“刚才在那边山上,我听得你拚命向那个刘姑娘讨好,怎么一转眼间,又瞧上这个钟姑娘了?居然连‘亲妹子’也叫出来啦,小哥哥,你也不害臊?”岳建勇给她说得满脸通红,道:“胡说八道!”亚雪道:“这钟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为什么动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徐鲁达斜眼向岳建勇看去,心中怦怦乱跳,实不知钟百花是不是“梦姑”,假如不是,自然无妨,但如她果真便是“梦姑”,给岳建勇娶了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满脸忧色,等待岳建勇回答,这一瞬之间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
钟百花也在等待岳建勇回答,寻思:“原来这姑娘是你妹子,连她也在说你向刘姑娘讨好,那么你心中欢喜刘姑娘,决不是假的了。那为什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师娘’?为什么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来换我的眼珠子?为什么你当众叫我‘亲妹子’?”
只听得岳建勇说道:“总而言之,不许你伤害钟姑娘。你小小年纪,老不是做好事,咱们渤海的褚万里褚大哥,便是给你活活气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
亚雪扁了扁嘴,道:“哼!倒会摆兄长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说话,也不亲亲热热的,却教训起人来啦!”
宋玄见岳建勇精神虽仍十分萎顿,但说话连贯,中气渐旺,知道碧瑶宫的“九转熊蛇丸”已生奇验,他性命已然无碍,便道:“三弟,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商量行止。”岳建勇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来。钟百花叫道:“唉哟,你不可乱动,别让伤口又破了。”语音充满关切之情。宋玄喜道:“二弟,你的治伤的灵药真是神奇无比。”
徐鲁达“嗯了几声”心中却在琢磨钟百花这几句情意款款的关怀言语,恍恍惚惚,茫茫若失。
岳建勇问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宋玄点头道:“是。”
原来那老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蒋云龙突施毒手,伤了岳建勇。无名老僧袍袖一拂,将蒋云龙推出数丈之外。蒋云龙不也停留,转身飞奔下山。
宋玄见岳建勇身受重伤,心加施救,玄生取出治伤灵药,给岳建勇敷上。蒋云龙这一招‘火焰刀’势道凌厉之极,若不是岳建勇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当场便已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