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以火刀暗算了岳建勇後,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天独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强练报国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祸胎,再练“洗髓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报国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曼陀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曼陀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宝刀进呈给罗曼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罗曼国的後妃太监、大小臣工。
蒋云龙是曼陀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曼陀国运,当即前赴罗曼,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後,曼陀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曼陀国武士的围攻。
蒋云龙来到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汤,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後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杜国瑞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曼陀武士。蒋云龙心想杜国瑞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杜国瑞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杜国瑞已擒住岳建勇离去。宾馆四周有曼陀武士埋伏监视,蒋云龙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杜国瑞已将岳建勇投入井中,正和刘慧如说话,一场争斗,杜国瑞虽给他擒住,蒋云龙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蒋云龙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
报国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报国派七十二绝技和“洗髓经”,本末倒置,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於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麽不一起都练?为甚麽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
蒋云龙这时都遭逢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李孟良以“报国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李孟良以秘诀相赠,他原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密诀,每一门绝技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李孟良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李孟良用心之恶毒:“他在报国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报国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後有何後患;二来是要我和报国寺结怨,挑拨曼陀国和太昊相争。他宜山便可混水摸鱼,兴复宜山王朝。至於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杜国瑞,不免想到他父亲相增报国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此刻一明白李孟良赠书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蒋云龙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汤,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蒋云龙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蒋云龙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洗髓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洗髓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洗髓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加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麽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杜国瑞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蒋云龙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著站起,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曼陀武士。
蒋云龙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曼陀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个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蒋云龙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轰隆之声大作,四名曼陀武士将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蒋云龙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於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蒋云龙心想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毙命於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如臭皮囊,色无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蒋云龙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辨,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麽涅磐後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洗髓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曼陀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刘慧如。蒋云龙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甚麽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蒋云龙微微一惊:“这姓岳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岳建勇。他被杜国瑞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蒋云龙那麽狼狈。井底狭隘,待得刘慧如跃入井中,偏生这麽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岳建勇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岳建勇便醒了转来。刘慧如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业没溅上多少。
岳建勇陡觉怀里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杜国瑞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岳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岳建勇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甚麽?不,不!我……我……我岳建勇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岳公子,我真是糊涂透顶,你一直待我这麽好,我……我却……”岳建勇惊得呆了,问道:“你是刘姑娘?”刘慧如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