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建勇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岳建勇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刘慧如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刘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刘慧如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於杜国瑞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岳建勇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意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的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岳建勇,却不料岳建勇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岳建勇吐露心事,说道:“岳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後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岳建勇颈边。
岳建勇於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汤汤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著刘慧如的身躯。不料刘慧如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岳建勇“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刘慧如道:“你……你怎麽啦?受伤了麽?”岳建勇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刘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刘慧如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岳建勇结结巴巴的问道:“刘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麽话?我可没有听见。”刘慧如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业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岳建勇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刘慧如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甚麽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麽誓?”岳建勇大喜,自从识得她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麽好过,便道:“那麽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麽话?”刘慧如道:“我说……”突觉一阵腆,微笑道:“以後再说,日子长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进岳建勇的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麽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後将和他长此相守。岳建勇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後咱们能时时在一起麽?”
刘慧如伸臂搂著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岳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著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岳建勇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麽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杜公子的。”刘慧如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谁是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岳建勇颤声道:“你是说我?”
刘慧如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宜山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宜山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宜山皇帝,别的甚麽事都搁在一旁了。”
岳建勇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杜国瑞开脱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刘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麽样?”
刘慧如叹道:“岳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岳建勇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的一声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刘慧如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麽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2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岳建勇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杜国瑞。
原来岳建勇醒转之後,便得刘慧如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业是置若罔闻,蒋云龙和杜国瑞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杜国瑞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刘慧如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麽?我此身已属岳公子,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岳建勇大喜,他倒不担心杜国瑞来加害自己,只怕刘慧如见了表哥之後,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麽说,登时放心,又觉刘慧如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百倍,说道:“杜公子,你去做你的罗曼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慧如,你说是不是?”
刘慧如道:“不错,岳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著你。”
杜国瑞被蒋云龙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麽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岳公子後,咱们已成一家人,岳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岳建勇宅心仁厚,刘慧如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杜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杜国瑞道:“岳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罗曼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岳建勇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汉,我也不愿。”刘慧如轻轻倚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杜国瑞暗自运气,要冲开被蒋云龙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办到,却又不愿求岳建勇相助,心下愤怒:“人道女子水性扬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时,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刘慧如听得杜国瑞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杜国瑞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杜国瑞另有计谋加害岳建勇,又怕岳建勇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杜国瑞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栏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蒋云龙那部“洗髓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麽东西,杜国瑞自然而然向旁一让。幸好这麽一让,蒋云龙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蒋云龙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汤漾,只振得岳建勇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蒋云龙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汤,神智昏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刘慧如甚是害怕,紧紧靠在岳建勇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岳建勇:“他当真疯了!”杜国瑞施展壁虎游墙功,贴著井圈向上爬起。
蒋云龙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刘慧如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蒋云龙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刘慧如肩头。刘慧如一声惊呼,急速避开。
岳建勇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面。”便在这时,蒋云龙双手已扣住他喉,用力收紧。岳建勇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刘慧如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蒋云龙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刘慧如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刘慧如惊惶之极,深恐蒋云龙将岳建勇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岳公子啦!”
杜国瑞心想:“岳建勇这小子在天独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於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刘慧如叫得声嘶力竭,杜国瑞只作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