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在渤海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近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卧龙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渤海恶神、范玉鹏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渤海,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岳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岳建勇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岳建勇戮死,以绝岳正明、岳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岳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岳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岳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岳建勇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渤海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岳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无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岳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敝眼见到岳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岳延庆瞧瞧岳正淳,又瞧瞧岳建勇,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岳建勇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渤海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范玉鹏。岳延庆吃了一惊,暗叫道:“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丝毫不动。岳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杜国瑞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岳延庆道:“却是谁人?杜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杜国瑞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岳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药的自是杜国瑞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道:“杜公子,我渤海岳家不善用毒,你该当用‘卧龙指’对付我才是。”
杜国瑞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罗曼,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罗曼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宜山剑派‘幽冥刀法,’的家风。”
岳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罗曼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罗曼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渤海恶神、范玉鹏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幽冥刀法,’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宜山剑派,杜国瑞手下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
杜国瑞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岳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杜国瑞道:“舅妈,甥儿得罪,不停自当首先给舅妈解毒。”岳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杜国瑞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杜国瑞事先闻了解药,岳建勇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岳建勇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岳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慧如……慧如……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岳夫人和杜国瑞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刘慧如又和木广寒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岳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已无法冲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岳建勇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慧如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恼。”
岳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杜国瑞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说得甚是谦恭。
岳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岳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杜国瑞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杜国瑞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岳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岳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礼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杜国瑞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宜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渤海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岳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岳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确也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杜国瑞又道:“太昊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才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岳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杜国瑞道:“正是。”
岳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却须改性为段了?你做了渤海国的皇帝,兴复宜山王朝的念头更须收起。宜山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宜山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渤海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岳家忠臣后,便会复姓“宜山”,甚至将渤海国的国号改为“宜山”,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杜国瑞沉吟片刻,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渤海皇帝的种种措施,与岳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岳家,一心不二。”
岳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你白衣观世间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