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尘此时才刚走到半山腰,李亦杰等人反倒盼着他走得快些才好,至少不必在等待中忍受堪比无穷无尽般的煎熬。有时见他底端长袍微有起伏,只道他想运用绝顶轻功,直接跃到山脚。各自在兵刃中蓄满功力,只等交手。然而下一刻,目中所见,就见他仍是慢慢吞吞的在山崖间缓步而行。冒险去看他双眼,却见他眼中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看不出焦距,也不知他究竟望向何处。几人站在山脚,彼此挤挨着,将旁人身子既作盾牌,也当做仅有的倚靠。每个人的心脏砰砰乱跳,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也听着别人的,节奏形成一种奇妙的合拍。能够如此清晰的感受心脏在胸腔间撞击抽搐,将体内的空气抽尽,且不断反复不止的感受,毕生当中,能得几回?好像他们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听数着心跳声,一次次将提到喉咙口的心脏咽回肚里。再提,再咽,周而复始。冷风吹刮着面庞,凌厉如刀,又如一根根细密的钢针,唰唰唰的刺入人们眼球。真不知该说这七人是何其有幸,又或是何其不幸?
这漫长的等待,几乎已是将七人一生的时间都耗在其中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结止。江冽尘终于在距他们不远处站定脚步,与七人正面对峙。环绕在周边的空气就如静止般,双方视线中隐隐有火花相互交错。李亦杰等人屏住呼吸,每咽一口唾沫,都如吞下一把刀子,切割得喉咙隐隐生痛。
江冽尘开口打破沉默,道:“让开。”听他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刚刚勉强学会说话的小孩子一般,却又如多年哑巴开言,沙哑枯涩。李亦杰不知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自己怎会突生荒谬之想。清了清喉咙,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身旁几人皆听得哭笑不得,不知他究竟是存心开玩笑还是另有企图。江冽尘对他所言却是半分反应也无,就如同一个全无喜怒哀乐的木偶。停得半晌,空中的气氛也便僵持了半晌,再次开口道:“本座再说一遍,不想死的,就给我让开。”
原庄主看出几分端倪,低声道:“亦杰,只威胁不动手,这不像那小子一贯的风格啊……?”李亦杰也压低声音答道:“不错,我也看出来了,那又说明什么?”
原庄主沉吟半晌,低声道“那只是我的猜测而已。那小子刚刚……姑且用他的说辞,‘复活重生’,但他重塑肉身时,没用上我们几个祭品,也就缺少了那股所谓具有强大怨念的精神力……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个……好像泥胎般的模具,同他的精神难以磨合恰当,也就是说,肢体的运转跟不上头脑的指示……才会让他看起来,仿佛很迟钝……”李亦杰低声道:“明白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功夫很差,就该趁此时一口气打倒?”还为自己的推理沾沾自喜,全然忽略了背后原庄主低声咕哝的一句“我可没这么说过。”便自顾自抬头挺胸,长剑在空中挽出个剑花,大声道:“你以为我们怕你么?你来啊!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就怕——拉出来的是匹骡子!”
江冽尘冷哼一声,随着他这句话,紧绷的唇角似乎略微扬起一丝弧度。李亦杰强迫自己叉腰大笑,仰头迎视着他。却不料江冽尘翻脸前全没半点征兆,突然间怒目圆瞪,眼中一道红芒射出,那光束竟有实质,经李亦杰等人身侧划过,就如长鞭横扫,将众人都击落在地,倒伏不起,哀号声混做一团。江冽尘不再搭理这些手下败将,继续向前行走。
李亦杰全身瘫软,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能伏倒在地,随着他行走艰难转动头颈,目中所及,已看不到他得意万分的神情,只见得他的长袍下摆在眼前缓慢拖过,镶绣的金丝格外耀眼。亮在众人面前,则更以讽刺、示威居多。那一声声拖动时的细微摩擦声,响在众人耳畔,无异于声声无言的羞辱。听他话声在头顶响起,此中压迫有如滚滚雷霆,道:“不要太嚣张了。我现在的身体,以及力量,都因未受祭品供奉而远远不足,但要杀你们几个残兵败将,还是绰绰有余。”柳庄主怒道:“不要太嚣张……你这小子,这句话该换做我们说才是!”
原庄主双手攀扶,好一会儿才勉强撑起半个身子,道:“那么……你待如何?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做为你这魔物成形后的祭祀?”这也正是几人最关心之事,一时都极力睁大双眼,连一口多余的气也不敢喘,静等他作答。方才已领教过他新生的“远超凡人之力”,假如他真有心动手,凭他们眼前情形,也是无力抵抗的。
江冽尘走出不远,缓慢斜过一边视线,淡淡的道:“在本座重生的大喜日子,我不想开杀戒。回中土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七煞圣魔王的势力卷土重来。这一回,我定要整座神州大地,完完全全,归于我的统治之下。只一个月,降或是不降,自己考虑清楚了。”说着全将七人当做一堆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垃圾,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山风呼啸着拂动他的衣摆,背影孤高之余,仍散发出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惊人气势,直到消失在海天一线之处,七人依旧怔怔的没回过神来,都目瞪口呆的望着他远去的方向。
李亦杰手指抠着地面泥土,苦笑道:“虽然我不愿承认,但的确是……够厉害。只用眼睛一扫,咱们竟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原庄主叹道:“也不怪他瞧不起咱们,看看人家,确有狂妄的本钱哪。就凭一双眼睛,已有如此之威,谁知全部的实力究竟能发挥到几分?更何况……投入祭品的求生意志、强烈执念,才是形成新身精神力的大量源泉,可说十之有九正是源自于此。到时等再到世上汲取些怨气助增魔性,恐怕普天之下,再无人能同他匹敌!”夏庄主苦笑道:“那却是怎地?原兄弟,你就想说咱们已是一败涂地,就该这样认输等死了?”
李亦杰艰难开口道:“不……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就算一种力量再强,背后也一定能找出另一种克制它的力量。我不信七煞魔头……便是不可战胜!”柳庄主冷笑道:“接下来,你想说但须拥有信念,再强大的敌人,都得败在你的手下,是不是?别再说蠢话了,那是早已过了气的老掉牙把戏。要是每个人的信念都是强盛无敌,岂不人人心想事成?再遇上所求相左,那却要如何是好?这世间不也乱了套?”
原翼撑持着撑起双腿,途中仍在不住摇晃。刚才那一眼中扫射出的红光,虽说表面看来,未给几人造成外在损害,但却是透过躯壳,直接伤人腑脏。因此每人都觉内力难以提起,同时切断脉络,令人全身酸痛无力。但随着时限推移,这状况则会逐渐减轻。就如背上给人打了一拳,起初疼痛立即扩展到全身,每一块骨头都痛得忍无可忍。直等过去足够的时间,痛觉便会自行消散。除非主动碰触,不过再一波的痛楚才只一瞬,也同样比最初减轻不少。七人在地上约莫躺过小半个时辰,体内各处机能方自缓慢平复。
原翼总算站稳了脚跟,身子不再无意识的东倒西歪,但双手仍得撑持着膝盖,喘息着道:“是啊,我也赞同李兄弟所言。纵有一成的希望,也该尽到十成努力。空具信念,止步不前,最终也只能是一事无成。但拥有最鼎盛的梦想和拼搏,往往就会……创生出奇迹……”柳庄主私下嘀咕道:“奇迹也不能吹破大天去啊?几时听说过凡人能战胜魔……这种奇迹,你倒说来给我听听?”南宫雪向他望去一眼,不咸不淡的道:“那么凡人成魔的奇迹,你又听说过没有?既然现在可以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你眼前,谁又能说,另外的奇迹,便不可能发生?”柳庄主仍在骂骂咧咧,道:“那小子不是人……不是人!咱们难道还要去跟异类的奇迹比肩?”
李亦杰似乎没听到他的丧气话一般,应道:“何况,咱们还非得活下去不可。须得如他所言,回中原关照大家小心,如能智取,便不要力敌,还是暂时避其锋芒为上……”柳庄主道:“那些个愚民,怎能懂得你这番苦心?倒要以为是你李盟主畏缩懦弱。哼,我可不想管他们的闲事!”李亦杰道:“能成大事者,须有忍辱之决,负重之魄,旁人无知所见,却来理他作甚?咱们要同七煞魔头相抗,可不是单为博得一个侠义之名,又或是叫别人如何来膜拜咱们,却终究是……为了……咳咳……为了天下太平……”但这“天下太平”四字,说来容易,真正实施却不知要费多少力,流多少血汗。从自己口中听来,只觉极是轻薄无力。
原翼道:“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追寻更强大的对手。如今……等待打败他的过程,不也是……十分美好?”踉跄着走到父亲身旁,刚想扶他站起,脚踝伤处忽感一阵强烈痛楚。竟痛得他膝弯一软,半跪倒地。不愿给人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将脑袋深深埋下,然而前额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仍然清晰暴露在余人面前。
等得众人一番辗转,回到中原,已是一个月之后。眼前呈现的是一派天翻地覆景象,到处是兵荒马乱,硝烟弥漫,战乱四起,直比几人行船出海时更乱上百倍有余。随处可见房倒屋塌,地上横支的尽是残垣断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上的包袱是仅有的一点家当。逃难途中仍不乏恃强凌弱的惯例,穷苦之人头破血流,几个铜板又被富人或练家子强行抢夺,最终饿毙街头。种种不平之事,便是要管,一时也难以兼顾。往往越是市井愚民,插手后沾惹上的麻烦也就越多,难免缠夹不清。眼下另有要事在身,便是李亦杰也从最初的义愤填膺转为视而不见。唯有南宫雪还会丢几个铜钱给路边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