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微笑道:“皇上何必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倒似自己是赴死去的?要说臣妾,只想让皇上暂到吟雪宫避难,可没有半分恶意。皇上不愿么?”但见她一颦一笑,面上虽是温和邀请,透出的却是令人非去不可的决绝。玄霜陡然一惊,叫道:“不成!我……我随你一起去……”沈世韵道:“来人,凌贝勒很累了,扶他下去休息。”她身后转出两名婢女,前来拉扯着玄霜手臂,将他拖了开去。玄霜全身骨骼激撞,以他功力,要杀这几人并不费力。顺治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道:“无妨。横竖都是避难,到哪里都是一样。请罢,韵贵妃。”沈世韵嫣然一笑,转身带路。不忘解释道:“眼下宫中到处都是追兵,乘轿子过于显眼,委屈皇上了。”顺治淡淡一笑,心想她不愿自己落到政敌手里,或是确有可能。但稍后任由她摆布,彼此也没什么分别,只道:“韵贵妃有心了。”
两人这一路走来,心情各怀焦虑,路途的距离在思想中便被无限延伸。直至悬挂着“吟雪宫”三字的招牌出现在面前,都仿佛已过了千百年之后。沈世韵俨然一副得胜者的尊容,做了个“请”的手势,顺治毫不胆怯,跟着她跨了进去。沈世韵替他搬上座椅,道:“皇上先休息一下,臣妾找人给您设饮敬茶。”正要转头吩咐下去,顺治挥手打断道:“不用麻烦了。”等宫中众侍女诚惶诚恐地退下,才在椅上坐了下来,道:“韵儿,朕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归要来。朕也一直期盼着,能够跟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彼此再不须有任何隐瞒。”沈世韵脸上略显尴尬,继而立刻恢复笑容,在顺治对面坐下,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双手在杯身反复摩擦,似乎是借它来暖手,同时笑道:“皇上想找臣妾聊天,真令人受宠若惊。那您还常年不到吟雪宫来休息?让臣妾夜夜独守空闺,望断寒窗,心里实在痛苦难言。”见顺治神情透出淡淡讥嘲,无意深论此事。她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紧跟着转了话题,道:“皇上愁眉不展,想必仍在为政变烦恼么?说起来,那些个忘恩负义的奸佞之辈,皇上待他们恩重如山,一路加官进爵,不断提拔,才让他们坐到今日地位。不知感恩也罢了,竟还要恩将仇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简直天理难容!皇上别急,将来这些人定然一个都逃不脱制裁……”
顺治猛然抬头,注视着她深不见底的双眼,淡淡一笑,道:“行了,你也不用贼喊捉贼了。那些人公然造反,看似是冲在最前头的乱党,其实还是受人利用。他们说穿了不过为一勇之夫,有勇无谋,背后若不是另有高人指点,怎能在短短数日内,布下这等精密之局?实在是面面俱到,将所有道路尽都封死,算准了朕度不过这一劫,呵……他们在暗处聚会,也不知是盘划了多久。”沈世韵强笑道:“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臣妾不明白?”顺治道:“不明白?韵贵妃一向聪明伶俐,最能体察朕的心意,怎会连你也不明白?”这一句语带双关,沈世韵面上有些挂不住,抚摸着茶杯的双手依然迅速冷了下去,轻声道:“恐怕皇上……是误会了什么罢?”
顺治道:“朕误会了六年,直到今日才真正清醒,看穿了在我面前大表忠心之人,实则都是戴着怎样的一副伪善面具,剥开血肉,无一不是眼望皇位,眼中直冒红光的吸血鬼。话说回来,要不是你再也等不及,提早行动,朕是怎么也不会知道,原来在朕身边,还有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高人。曾经你辅佐朕时,助朕坐稳了皇位,迅速平定群臣话柄,功劳显著。却不料这一切都是另有图谋,你在暗地里独自布局,等到背叛起朕时,手段也是毫不含糊。只恨晚生了几百年,不然旧时那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评语,定就非你莫属。韵贵妃,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七年来,朕曾经了解你多少?你又对朕隐瞒了多少?到得今日,这一切,终于到了摊牌时分。你辛辛苦苦,布下这等恢弘死局,却不急于取朕性命,或是我对你,仍有几分未尽的利用价值?相信你们这一群惟利是图之辈,不会为了对自己并无好处之事出力奔忙。那么你究竟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罢。”
沈世韵听他这一番言语,表情先由最初的错愕转为惶恐,片刻之后,终于逐渐镇定下来。再过片刻,冷静转为深思,直到全然释怀的阴狠。这种种情绪,说来复杂,却也同样是将局势在她心头权衡了一遍。等顺治的质问终于结束,沈世韵眸中一片死水无波,神情却是颇为险恶狰狞,道:“既然皇上有意挑明,臣妾也就有话直说了。我要你交出传国玉玺。”
这条件原在顺治意料之中,只是此刻听来,尽含讥讽,又觉说不出的荒唐可笑。道:“你的目的,原来也跟外头那些人一样,他们果然是你手中摆布的棋子。……呵,朕明白了。”沈世韵不理他眼中深切的哀痛,身子略微前倾,迫切地盯着他瞧,要等他口中吐露玉玺的下落,此时连他的任何一处细微动作都不能放过。而顺治眼中阴霾散尽,忽而淡然一笑,答出的是硬梆梆的三个字:“不可能。”
沈世韵脸色瞬间一变,或是尴尬于被人当面拒绝,或是急于得到玉玺的焦急,扮出一如前时的温和笑容,道:“皇上何苦如此决绝,还真是不留半点情面呢?您明知以臣妾的手段,就算你不说,我也早晚都能得到,为何仍要给自己多讨苦吃?你我之间,定需将彼此划分鲜明不成?”顺治道:“玉玺是先皇的遗物。朕曾经在父皇灵前立过誓,印在人在,印亡人亡!”沉默片刻,又道:“朕承认,也许朕确实算不上什么大有作为的皇帝,但只须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允许太祖爷辛苦打下的大清江山,落入外姓之手。”沈世韵听他说得坚决,虽抱以不屑,但她的原则却是能软则软,绝不轻易将矛盾激化,柔声道:“臣妾可是您的妻子啊,你我是夫妻,同体一心,难道在您眼里,我一直便是外人么?”顺治道:“你还敢同朕提这‘夫妻’二字?试问普天底下,还有比你我二人更同床异梦的夫妻没有?这些年来你在宫中一手遮天,背着朕造下多少孽帐,你自己最清楚,不用朕再从头提醒了罢?朕初时封你为妃,宫中多少人严词反对,说你来路不明,将来会是个祸国妖女。朕都没有理会,看来众卿说得并没有错,朕娶了你,是生平的错事中,错得最离谱的一桩。”
沈世韵道:“臣妾做这一切,并无恶意,全是为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您将大权交给我,总比落在那群同样图谋篡位的外姓官员手中好得多罢?到时就不仅止于皇位更替,只怕连大清,也将从此改朝换代,难道皇上竟能坐视那一般局面?可惜臣妾身为女子,不便直接参与角逐之争,但玄霜这孩子么,您不也一直是十分赏识?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迁怒于他,则大可不必。不如仍是让他继位便了,就好比是您当初立他为太子,假设局势就依此进程,未曾改变。这孩子可是天生的人才,出宫闯荡一年,便能成为名动天下的魔教副教主,岂不正说明了,他具有最合适成为领导者的才能?到时,您下诏退位,我们仍会将您当做太上皇来供养,由臣妾亲自服侍您可好?将皇位国事,都交给小一辈去料理。你我安享清福,岂不快哉?”
顺治冷笑一声,道:“别再提起,是我大清的皇子,竟当过一年魔教的副教主,难为你这个做他额娘的,还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是当真让他继位,你自会以他年纪幼小为由,先从旁提议,或是垂帘听政,直至插手干预,最终全然掌控皇权,那与朕直接传位于你,还有什么分别?你的目的也不过是以他为傀儡,等到时机成熟,再彻底架空他,是不是?多年以来,别看他表面优秀,终究是给你当做棋子培养。也难怪他自觉与皇宫格格不入,宁可到魔教寻求发展?”沈世韵辩解道:“臣妾确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您曾说过,不愿受世俗皇位所羁缚,这正是为您排忧解难,您可不要曲解了臣妾一番美意。”顺治道:“为朕着想?你倒也能说得崇高无比,倒是朕误会了你,可好?不错,你确是一心为朕着想,恨不得亲手将朕送到坟墓里去,就连我朝的江山社稷,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沈世韵皱了皱眉,道:“臣妾辅佐皇上,多年来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取得的成果,也是显而易见。却不知臣妾究竟是做错什么,恐怕当不起这等横加罪名!”顺治道:“哦,是朕冤枉了你么?你做出的贡献不少,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人,朕也不想妄加泯灭。但你近日来的所作所为,致使我朝亡国灭种,也是指日可待,成效果然是显著的很啊?那么能否请韵贵妃娘娘解释一下,这几封书信,算是什么意思?”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封镀了金漆的书信,重重砸在桌上。沈世韵神色原是淡定自若,一见这几封书信,面容却“唰”地白了,竟不敢伸手去接。顺治冷笑道:“特意用藏文书写,是欺朕不懂?可惜,你失策了,早在满洲之时,朕就已熟知各国文字,那是大金汗的每位儿女,都要从幼年做起的必修功课。因此,朕不必向任何人请教,就能通效你所表达之意。我不得不说,你是写得好极了,文辞、理论俱佳,就连条件也开得恰到好处,怪不得那些难以谈拢的异族首领,见了你的书信,倒要忙不迭出兵来征讨我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