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苦笑着摇了摇头,手掌颤抖着抬起,轻抚着顺治面颊,柔声道:“能听你这样说,我纵然……即刻就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有些话,现在不提,恐怕就永远也没有机会说了,唉……你知道么?我不是对你没有感情,而是……长久以来的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如今想来……实已追悔莫及,如果能让我……重新选择,我定会安安分分,同你过一段……平凡幸福的日子。我会很……很乖巧,在你的身边……默默做你的好妻子,再不给你添任何麻烦。你所描述的画面……很美,那样的日子,哪怕只得一日,也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等到下辈子罢……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那样……心思复杂的女子,而你,也不要再生在帝王家,那么咱们就可以平平淡淡,和你在一起,是一生的相守……不过,老天待人总是残酷的,在你刚刚……感受到幸福的时候,便要从你身边收走。不……不是老天无情,也不是造化弄人……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唯一的正确……永远只有……到了最终,才能挑拣得到。是啊,人们都说善恶有报,果然像我这样的坏女人,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可憎的真面目,究竟还是……被你看到了。日后的无尽岁月,我能够留在你……脑中的印象,或许都只有那样的……阴险冷漠了罢?可惜……这些道理,我明白的太晚。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顺治急道:“不……不晚!朕不准你死,朕既是真龙天子,难道还留不住所爱的女人?你相信我,太医很快就到了,咱们一定有法子能治好你。人总有犯错,朕没有生你的气……朕答应,不会记得你一切的错误,我记忆最深处的,是你种种的好,是你带给我的快乐。朕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一个人,我如今只想求你,哀求上天,不要离开我!别抛下我一个人在世上!”
沈世韵轻声道:“在宫中呼风唤雨多年,机关算尽,我……我已经很累了,我想好好地休息一回……能够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临死前,还能对你表明心迹,已经是……是老天对我这个一身罪孽的坏女人……最大的眷顾,还能有何奢求?就只怕,连这个机会,我也终将失去……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你会憎恨我,厌恶我……这些年的岁月,尽是幻影虚无,认得你……认得你,我才是真正的活过。如果进宫难免一死,我……也不后悔认得你,嫁给你……”声音越来越是低微,此时目中所见,诸般景物混杂着泪水,尽在眼前摇摇晃晃。顺治急道:“那不是眷顾,除非让你好端端的活下来,才是上天开眼!朕永远无法恨你,就连你犯下这等大过,朕仍然宽恕你。高处不胜寒,如果你要休息,就让朕陪你一起休息,好不好?……好不好?”
玄霜叹了口气,似乎想凑身上前,上官耀华顺手扯住他,低声道:“别过去!”殿中一片寂静,人人都看得出沈世韵已是命在顷刻,唯有顺治还不肯接受,众人也不便点穿。望着这一幕生离死别,竟有不少曾经憎恨沈世韵之人,此时也觉鼻中酸涩。或者当真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这个一生杀伐决断,手段凌厉的女子,此刻只令人觉得她分外可怜。
沈世韵想再摇头,喉间的伤口已使她脖颈僵化,再难转动。轻声道:“我最放不下的,还是……魔教大举入侵。那个人……他……不会轻易罢手,他是比我更执着的人,也是比我……更可怜的人。我耗时七年,始终斗他不过。我也知道,实不该对你过分苛求。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总要找一个人,来承受我的怨气,而那人……也必将是我……最亲近的人,皇上,夫君,原来很久以前,我的心就是许给了你的,潜意识中,我已经……离不开你了。魔教来日……必将成为中原之患,也会是……大清最大的敌人,您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去做,别为这点儿女情长……阻碍了你的前途……”顺治恼道:“没有了你,朕要前途做什么?我答应你,一定亲手摆平了魔教,作为咱们重归于好的礼物。但是,你也要答应,今后继续陪在我身边。那时天下太平,咱们……也不必……”
沈世韵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仿佛她一生的悲苦,都隐藏在这含笑带愁的哀痛之中,道:“皇上,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会恨我……但要是不说,我又不愿欺瞒于您……”顺治道:“行了,够了,等你好转了,你再慢慢说给我听。”一面向殿外张望,深恨这宫中的太医难道都死光了不成?要是眼看着她死在面前,当真有杀尽太医陪葬之念。沈世韵道:“不……时间无多,您听我说罢……其实董鄂妃一事,您不必再自责,她不是给你害死的……早在您下诏之前……不,还要更早……那碗燕窝,就是佟妃吃下后,腹痛如绞,最终害她流掉孩子的燕窝,是我……是我借董鄂妃之手转赠佟妃,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因为那段时间,她们两个……过多的享受着你的宠爱,出于女人的嫉妒之心……后来,我又借到牢中探望之机,给董鄂妃送上了一碗毒药,我天真地以为,没有了她……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来。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我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坏女人,是我害死了……你深爱的女人,又害你失去了儿子,你……还能再原谅我,还愿意哄我,不怪我么?”
顺治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叙说,脸色越来越显苍白,绝不会忘记一年前那两件大案,自己曾是如何的心痛。望着沈世韵苍白的面颊,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怒火,将那一份由悲伤震惊所带来的怜惜尽数掩盖。凭什么她为一己私欲,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剥夺旁人幸福,到头来要不是理直气壮,便是柔弱可怜的向他求宽恕?默然出神,手臂同时一沉,再也托不住她。沈世韵的头失去支倚,“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这一下震得她头脑发懵,固然疼痛,却远远比不上她的心痛。顺着倒地后的头颈偏向,目光无力的望向前方,面前是跪了一地的降将,向外是敞开的宫门,外面又是层层叠叠的侍卫,再向前则是雾气弥漫之下,微微显露曙光,一片迷迷蒙蒙的天空。天际一端,隐约可见模糊的亮色,仿佛那正是指引彼岸的光明。喉头哽咽,喃喃道:“是么?呵,果然……还是不成啊……”颈间的伤口一瞬间似乎剧烈扩大,大片鲜血上升,向她铺天盖地的撒了下来,犹如大海中的狂涛骇浪,立时将她淹没。最后一丝知觉终于丧失,手掌从半空垂落,五指微张。就在双眼合拢的一刻,最后一滴泪水从眼角流出,砸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她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奏乐。
顺治在她的气息消散之后,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忙再度俯身查看,试探着唤道:“韵儿……韵儿?你……你别吓我?”此刻声音极轻,仿佛怕吵到了她,又似担心惊散了几片散落的羽毛。
门外终于冲进几名太医。先前他们见皇上同韵贵妃话别,谁也不敢擅自打扰。等到沈世韵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敢匆忙进殿。纷纷施礼道:“参见皇上,万岁万岁……”顺治打断道:“这当口还拘什么虚礼?快帮朕救她啊!她还有救没有?”
那几名太医在殿外看得分明,都知沈世韵已死,碍于顺治心情,只得先照做表面形势。在她周围蹲了一地,这个搭脉,那个翻看眼皮。待觉时机成熟,这才开口禀报道:“皇上……韵贵妃娘娘,已经归西了!”
顺治当即站起转身,双目紧闭,无法亲眼看着太医,亲耳听他们所述事实。又或是以为只要不去看,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假设沈世韵仍会有救,一切未曾发生。
那几名太医相互对望几眼,胆战心惊地劝道:“请皇上节哀顺变……”“皇上,韵贵妃娘娘的后事……”
顺治始终一言不发,双唇紧抿着,因他背对着众人,谁也不会看到他脸上滑下的两行清泪。只怕他一开口,就将在众人面前泣不成声。他不说话,众人也唯有静静等候,谁也不敢先开口催促,终于等时间过了足够久,到得顺治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涩然开口道:“将她的尸首,运送出宫,到荒郊野外,找个僻静所在葬了罢,墓碑上,不要留任何文字……从此将她自玉碟上除名,任何史料中,不必留下相关于她的任何记载,就当做……是她从来没有进过宫,没有封过妃,就当做……我们从来不曾相识。另外,从今日起,摘去吟雪宫的牌子,将此地列为禁域,任何人不得靠近……”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玄霜欲言又止,众人心中都想:“难道皇上对董鄂妃,当真便如此在意?韵贵妃娘娘到死,他也不肯原谅?”
顺治不知是解释给谁听,忽而又喃喃自语道:“你们以为朕这样做,是因为恨她?错了,她从来就不属于这皇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是偶然出现在朕梦里的一个影子。朕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来祭奠她。一直以来,她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挣脱宫廷规矩的束缚,朕就实现她的心愿……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如愿,死后,让她的灵魂自由飘荡罢。”另有一句压在心底的话未曾出口:“将吟雪宫划为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至少是我为你保留了你独有的一片天地。以后如果你还有留恋,就再回吟雪宫看看。那是我跟你独享的秘密,不愿外人染指,你满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