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只因对状况不明,仍是未加深想。还当他又是同顺治起了口角,这半大孩子,同长辈闹脾气也极属寻常。估摸他是寻思着上回溜出宫一年,是皇上派人迎他回宫,事后对他态度也立即大转弯,见这计策管用,便又来故伎重施。但要想赌气,也不能总是将同一招用个没完。心里根本没当成一回事,暗想反正自己正要回京城,且先带着他同行,劝得他气消了,再带他回宫便是。想了想露出笑容,道:“你说不会给我添乱,这会儿没来由大发脾气,又怎么讲?你既然要加入武林盟,就该承认我这个盟主,理应敬重于我,这是最起码的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像你这样指着鼻子骂,哪个帮派敢收留你?”
玄霜怒道:“又来装腔作势,扯什么见了鬼的规矩……”见李亦杰神色严肃,终于还是将一连串的咒骂咽了回去,道:“好罢,我听你的就是了,那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李亦杰道:“这个嘛,还要看你路上的表现。其实,我们并不是一个结构紧密的联盟,凡是武林正道,形成统一的一个整体,而武林盟主,便是管理这江湖上众多帮派的。本来是各自分散,但近日为共同对付七煞魔头,也是为避免力量薄弱时,受到袭击,因此才将大家在京城总舵统一集中。有人愿意出一份力,我正是求之不得。”玄霜哼了一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也就是你了。不过,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最好是趁早收敛着些。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要是还琢磨着送我回宫……你不是帮皇上找回他走失的儿子,别人背地里都只会说你是个自作主张、多管闲事、自以为是之人!你也不希望被冠上这一通名号罢?很多事……你不懂得,真的。”
李亦杰听着他老气横秋的说话,一笑置之。等他转身离席,这一边的思绪才沉寂下来,脑中立刻又为另一边烦恼占据,这正是一路上困扰他的最深重忧患。虽已极力克制,却总是不自禁的想起那段对话。眼中的景物扭曲模糊,回复了当日战场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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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才令他明白所谓的“夷为平地”、“血流成河”等词绝无夸张。江冽尘甚是自得,看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掌心,如同在欣赏已成战果一般,挑衅道:“你看到了没有?这就是魔的力量。顷刻之间,可以让你的哪怕是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于本座自身,却无半分损耗。你却拿什么来跟我斗?你纵然拼上性命,也不过是我手中消亡的齑粉罢了。”以及自己软弱无力的质问:“你自认为强横无匹的……魔的力量……就只是用来杀戮和毁灭的么?毁了整个世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江冽尘道:“你错了,魔真正的追求,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统治整个世间,奈何总有些出头鸟自以为有几分本事,便来叫嚣反抗,不杀何以立威!你所说的杀戮和毁灭,都不过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一种手段而已。所谓魔的力量,则是能够确保它得以实现的工具。你现在可以继续对我嘴硬,但你能否骗得过自己?现在你还以为,你可以阻止本座?”
李亦杰看着他血红未褪的双眼,似乎是一层无形的压力,不禁后退了一步。然而不论是天生的尊严,还是对武林,对江湖正道的信念,都令他绝不会束手待毙,向一个新生成的怪胎投降,极力壮起胆子,咬牙道:“别太嚣张了!有道是人定胜天,又怎会输给区区魔物?就算我的武功不如你,但汇集所有武学高手之力,便付出再大损伤,在所不惜,我就不相信,还不能封住你罪孽的野心?拥有信念,足可无坚不摧。为了维护武林的公道,正义,许多人宁可献出生命,并不是如你所想的一般不堪一击!”
江冽尘冷声大笑,道:“李盟主,怎么到得此时,你还在跟本座扯什么信念无敌之类的玩意儿?那已算不得自欺欺人,根本就是愚蠢至极。许多事是凡人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以为献出性命就无所不能?也不问问你们那条命能值几个钱?所谓的信念,不过是编造出来自欺欺人的把戏。没想到,你就是个连事实都不敢承认的胆小鬼!魔就是魔,作为凡人的你们,是永远都不可能打败我的!除非……”似乎一时欲言又止,掉头就走。
李亦杰下意识脱口问道:“除非什么?”随即暗骂问得糊涂,哪有人会主动来教导对手,如何打败他的法门?还想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江冽尘若有若无的说了一句:“西北雪山之中,最深处的山洞内,有一处血池。凡人成魔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换血……”李亦杰追问道:“换血?在血池浸泡过后,便会成魔?”江冽尘冷冷道:“没有什么。你不是想打败我么?好,勇气可嘉!三个月,本座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为求公平,这三个月内你尽管努力的练功,本座不会去找你和一应亲眷的麻烦。但在三个月之后,你须得让我痛快才成!”李亦杰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许久仍未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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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这惊人提议,李亦杰的头又疼了起来。这几****确是犹豫不决,但成魔之念,在他脑中所占的分量极其微小。每经想起,都将自视为荒谬,迅速扫除脑海。然而随着一日日接近京城,那念头竟然逐渐扩大,需要他左思右想一番,才能以反对念头将之压下。但这份决心,却是越来越不够坚定了。即使自己落得万世唾骂,只要能剿灭这魔头,足能抵得功过。但他是否真能有这般高尚?又怎能舍下世间留恋的一切?
回京路上,玄霜果然没再找过麻烦。李亦杰曾旁敲侧击,费尽了心力,玄霜却始终守口如瓶,对他离宫的缘由不曾透露半点。李亦杰百般无奈,同时自嘲般想道:“还真叫守得滴水不漏,堪比金钟罩、铁布衫。要是去练防御功夫,管叫敌人气闷得摸不着北。”但玄霜越是避讳不说,李亦杰就越是好奇。虽然表面不再追问,但心里仍未压下一探究竟之念。
这一天到达京城,玄霜似比几日前更加沉默,李亦杰一面留心着他的情绪,一面环望四周。他内功精湛,耳力也极为灵敏。到了武林盟总舵大门前,忽觉一股气劲猛向自己逼来。当即全身戒备,手按剑柄,另一手扣了几枚暗器。悬而代发之即,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竟是南宫雪。李亦杰硬生生收住手上攻势,问道:“雪儿,你怎么……”南宫雪二话没说,先扯着他的衣袖,对着他仔细打量,急急地道:“师兄,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啦?一走就是一个月,也不知大家有多担心你……为了找你,武林盟里都快闹翻天了!”李亦杰微感歉仄,道:“对不住,雪儿,因为……有一些私事要办。”南宫雪面色倏然一沉,冷冷的道:“去边疆平乱么?眼下江湖上都传遍了,说李盟主自告奋勇,代朝廷同偏邦作战。我们又不知你究竟到了哪里,如何寻法?却不知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下次再要逞这种无谓的英雄,索性也别再回来了!你该知道,做了武林盟主,就该一心为公,再没有什么私人的时间,也没有私事允许你去办!”这一番疾言厉色,仿佛方才的片刻温存都是他幻觉发梦。
李亦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曾告诫过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犯这样的疏漏。到时,我自己去给大家赔个不是罢……”玄霜吹了一声口哨,道:“枉你归心似箭,一回来就给骂得狗血淋头。堂堂盟主,倒像专程赶来给人家做灰孙子一般!好心没好报,果然不错。”南宫雪这时才注意到玄霜,吓了一跳,道:“你……你怎会在这里?怎么跟我师兄在一起?”
玄霜冷哼道:“怎么了,我在这里,是碍了你南宫女侠高贵的眼还是怎地?那你尽可明说啊,不必给我递眼色。告诉你,我实在很笨,看不懂你的暗示。你不是没生嘴巴,我既不是没生腿,也不是不会走路,不会死赖在这里惹你讨厌。你师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更不是幽灵僵尸,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
南宫雪给玄霜一通抢白,哭笑不得,为着李亦杰之事,积聚心头的火气也立时消去大半。李亦杰问道:“雪儿,我离开的这一个月,城中情形……还好罢?”
南宫雪苦笑道:“看来朝廷封锁消息,这一项工作的确到位。也亏你问得出口。不但不好,简直糟糕透顶……”一眼瞥到玄霜在侧,那几句话竟有些说不出口,目光不住朝他脸上瞟去,希望他能自觉些,主动回避。然而玄霜偏就是天底下第一号不识相的,回了她一个白眼,道:“那天的事,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尚且无所顾虑,难道还怕亲耳听你再复述一遍?你尽管说好了,我倒不相信,你嘴里还能喷出墨汁来?”南宫雪叹了口气,想到玄霜遭此剧变,难免性子突转乖僻,对他也有几分同情。尽量避重就轻,道:“一个月前,宫里发生了一场规模极大的政变。几乎一大半的王公贵族都曾参与进来,他们带兵包围乾清宫,要逼皇上交出传国玉玺……”李亦杰“啊”的一声惊呼,道:“那……那皇上现在怎样?他没事罢?”
玄霜不屑道:“瞎紧张什么?你见到这里有半点国丧的迹象没有?哼哼,人家是真龙天子啊,有皇天庇佑着,还怕几个乱党不成?”南宫雪不愿详述经过,简略说道:“韵贵妃也参与了此事。你知道,前些日子她召集我们在宫中密议,而今……果然依言施行。还曾草拟出一份遗诏,要逼皇上签字。也即是说……‘不交出玉玺就死’之意。后来……”向玄霜瞟了一眼,见他并无异色,定了定神,续道:“后来摄政王与凌贝勒也前来逼宫。三方僵持着,这才拖延了时间。最终上官耀华突然背叛,出兵平定了叛乱。皇上要将韵贵妃打入冷宫,她……”李亦杰一颗心猛然提起,仿佛心脏被抽成了空壳,急道:“她怎么样了?”虽然已经预料到可能的结果,却始终不愿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