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也便在悄声静息之间,缓缓落下了帷幕。是夜,李亦杰率领着武林盟众,全员尽出,赶到海岸口。本来这一次大举出动,依着他们的派头,该当置备一艘大客船充充排场,但李亦杰一来不愿太过张扬,二来想攻敌一个出其不意。吩咐着下属准备数艘小船,悄无声息的出海。上一次前往火山,是江冽尘邀他观看自己的“重生大典”,那一次处在敌人监控之下,想到前路未知,心头慌乱。这一回身边都是自己的人马,按说自己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但心里的慌乱不但未减,反而剧增百倍。与南宫雪坐在船头,双手握在一起,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望着面前起伏的海浪,随着小舟,心绪接连浮沉不定。
这一趟旅程,众人既盼它短暂,却又期望着最后关头再等得远些。毕竟是任何迟钝之人,也知眼下情势危急。或许现下眼前所见之景,也同样将是他们生命中最后所见之景。小船接二连三的在岸边停泊,李亦杰等众人都上岸后,吩咐将木船沉入水中,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他与原庄主及原翼不久前刚来过这海岛,并曾仔细勘探地形,比常人更多几分了然。指挥众人排列为一字长蛇纵队,缓步绕行,另一路到树林中布置陷阱。夜风格外森冷,吹过每一人脸上,皆如利刃拂面。时隔方止半年未满,山脉周围的杂草已生到齐腰高。一进草丛,李亦杰带领着众人四面散开,各自在指定位置伏下身。时有蚊虫在脸侧回旋,嗡嗡声不住作响。众人心思正都全副戒备,便连挥手赶一赶蚊虫的外力,也分不出手去。又怕万一七煞魔头几时到来,一个微小动作引得草丛作响,给他识破踪迹,一个人暴露事小,连累了大伙儿事大。一旦计划败露,失却先机,恐怕江冽尘就更不会相信祭祀传言,到时更是全无获胜之望。不过所有人心中焦虑,早已远胜过蚊虫叮咬之苦。
月色低迷,将地面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今夜果然是偷袭的大好时机。不知过得几个时辰,山道上仍然毫无动静。武当派绝焰低声道:“李兄弟,你说七煞魔头当真会来么?”李亦杰低声道:“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然同我约定过,就不会半途背约。何况他一心杀我,又怎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原翼道:“不错,他一定会来。却不知钱长老的计划能否凑效?他对楚小姐的爱,到底有几分是真?”李亦杰道:“要是以前的他,确是真心爱着梦琳。宝物是身外之物,他绝不会挂怀。但如今……他既已成魔,失却人之本性,我就很难说得清了。但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心急,切不可自乱阵脚。眼下还未到约定时辰,咱们在前半夜便先赶到,为的正是抢占先机。他既未到,说明咱们的计划成功了,倒也不是坏事。”
阿嫣伏在草丛中,脸上已套了人皮面具,身子却仍不住发抖。钱玉按住她的肩,道:“乖女儿,你很害怕?”阿嫣强忍着摇了摇头,道:“不,这是为了爹爹和李盟主,千刀万剐在所不辞,女儿不怕。”钱玉叹了口气,道:“好孩子,好孩子,这一回迫不得已牺牲你,是爹爹对不住你。不过咱们必定杀了七煞魔头,给你报仇。你要再这么发抖,当心待会儿在他面前露了破绽。”阿嫣咬住嘴唇,极力抑制。
又过了几个时辰,已有人撑持不住,眼皮半开半合。钱玉一杖敲在一个打瞌睡的弟子背上,低声道:“好生守着!就你出岔子?”李亦杰低声道:“不,他要是实在太困,就让他先睡罢。养足精神最重要,若是状态不佳,便是正面对上七煞魔头,也没有胜算。”钱玉叹口气,道:“唉,罢了罢了,反正是烂泥扶不上墙!”原翼用“传音入密”功夫,向在场每一人道:“李盟主吩咐了,大家若是累了,就暂且休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我们自会安排专人守夜,等到大战一起,定会及时通知各位,尽可放心。”众人有不少都在一下一下地点头,听了这句话,如蒙大赦,倒有一大片睡了下去。
一个个时辰接连度过,东方隐现曙光微曦。草丛中已伏倒大片,倒是唯有玄霜一人精神百倍,瞪大着双眼张望。又过得一阵子,李亦杰也迷迷糊糊起来,上下眼皮不断打架,一旦纵容它合拢,仿佛整个人都舒服了些。正要学着旁人将头抵在膝盖上,玄霜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李亦杰心神一紧,猛然抬头,就见一道黝黑的人影缓缓上山,在背后拖出一道狭长影子。李亦杰心脏猛地揪住,悄悄推醒身旁的南宫雪,又接连通知众人起身,队伍立时转入一级戒备。
那人果然正是江冽尘。独自行走在山道上,傲然的气势下,却隐藏着更深的落寞,每行出一步,都格外沉重,令人想到‘形单影只’一说。或许长年以来,他都是这般独自一人,却从未有人想过,关心他的起居冷暖,在意他是否会同样感到孤寂。等他走过的地势高了,众人在后方都能望到,他身边还拖有一架长板车,车上盖着一块破布。李亦杰心脏狂跳起来,答案已然呼之欲出,恐怕这车上所载的,正是名动天下的“七煞”。难道他为了楚梦琳,当真甘愿舍弃到手的宝物?阿嫣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竟连钱玉柔声宽慰,也无法安抚。
脚步再慢,行路总会有终点。江冽尘此时已站定在火山口,漠然望着内中死水般沉寂的岩浆,视线猛然转向天空,眼光中的锋芒锐利,犹如要刺破九重云霄,直上天阙。每说一句话,都要紧咬着牙关控制情绪,语速缓慢地道:“本座多年纵横江湖,从未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所有的人,都不过是我的供奉。直到……见你出现,别人都说,我待你,相比对任何人都不同。这句话我也认可。因为你本就是最特别的人,那些个凡夫俗子,哪能同你相提并论?我知道你恨我,或许我能做的,也只有让你杀了我,一解心头之恨,绝无怨言。不过,老天一向是以最残忍的手段对我,你终究会离开我身边。要是没有你,我纵然得到天下,得到再多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猛地将残影剑插入身旁土地,接着一抬手,便将木板车掀起,车中所盛之物一股脑儿倾倒入岩浆之内。只见其中闪过几个气泡,曾经流传千年的上古至宝,竟就如此轻易的在这岩浆中,化为灰烬,永远在世间消失。从此,也再不会出现为七煞而引起的种种纷争。
众人听着他这番自白,都是大为惊震。早已听说魔教少主和小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却没料到竟会爱得如此之深。看他这般模样,不似如今的万恶罪魁,只像个最寻常的痴情种子。南宫雪将李亦杰手掌更紧握住,心道:“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对梦琳的情感,就好像我对师兄一样真挚强烈,只可惜,直到最终,梦琳都没有爱上他。反而因为种种误会,对他深深憎恨……”钱玉低声道:“盟主,那七煞真诀,据他所说早已毁去。断情殇又在成魔之际用去了,眼下七者既去其三,他所投进去的便只剩‘七煞四宝’,恐怕供奉不足……如此,咱们可还要阿嫣假扮梦琳?”他作为父亲,无论装得何等大仁大义,最后关头,却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送死。李亦杰想也不想,道:“自然需要。只有让梦琳复活,才能令他因过度欢喜而暂时分心,咱们才能继续依原定计划行事,也才有望杀了他。你想,要是他知道,咱们是在骗他,又怎可能放过咱们?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供奉不足么,这倒不足为虑,反正情意之深,同样可动天地。他要保留残影剑,咱们就由着他去。毕竟我带了这一大堆人来寻他的晦气,难道还连兵刃也不准人家用?他虽是我的敌人,却也是我的对手。既然是对手,就要创造出平等的条件,才能正式交战。”
原翼道:“那我也有疑问。既然他明知供奉不足,可能会使仪式失败,为何还要单独留下残影剑?难道他不怕功亏一篑,还平白损失掉那几件宝物?而且,要是梦琳仍能复活,难道他不会怀疑?”李亦杰道:“不错,此处确有疏漏。但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一见到梦琳复活,立时欢天喜地,将什么怀疑都忘了。”原翼道:“真正的高手,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都不会真正物我两忘。他们会永远保留着警惕,多生一只眼睛,留意身旁的情形。”接着压低声音道:“很遗憾,七煞圣君就正是这样的高手。”
江冽尘站在火山口,许久才道:“不错,你既然恨我入骨,又怎会再回来?果然是我太傻,竟然也会病急乱投医,相信那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纵声大笑,眼中红芒一扫,火山内的岩浆登时跳动得更为剧烈。抬手一招,天空中立时乌云密布,两手不知弄了什么古怪,不一会儿,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声大作。江冽尘独自一人站在雨中,站在闪电最为密集之处,纵声狂笑,声音逐渐转为嘶哑。众人伏在草丛后,给这场雨淋得浑身湿透,身上也不住打起寒战来。李亦杰心道:“没想到魔的力量,竟会强至如此地步。举手间便能呼风唤雨……这,也未免太离奇了些。”
长久伏在草丛中,原就是极为痛苦之事,再加上一场突来的大雨,受苦之甚,实已不言而喻。好在这场雨下过不久,便慢慢停了下来。江冽尘依旧伫立在火山口,耳边忽地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转身望去,就见一个紫衣女子在山道上缓步而来,面容清秀,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双眼中闪现出灵动狡黠的光芒。江冽尘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淡淡地道:“哦,你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