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南站了约八九分钟之后我终于提步开始从这东距医院大门只十几米刚立了脚的地方沿着人行道道牙朝东重新往回走。刚才那般疾步匆匆从医院场院往外走的时候,我全然是一只从空洞的山谷间奔出的穿一身西服套装的羚羊。是在一直走到了大街人行道道牙边儿上的时候才住了脚。住了脚,就觉得是给一整街繁华的大块大块的喧嚣呼啦一下淋扑了个满身满肩。
我试着扭动了扭动身子,觉得全身是木硬着,任着丈母娘病室里白色的悲哀笼于心头。我甚至是努力地让大脑清醒起来,好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而此刻,却是脚步变从容多了。是清明才过时节,街两旁虽只是薄槐轻柳,但枝杈间竟似也是抖出了些疏淡的夏意。我轻步走着,我知道,此刻丈母娘是正在重症监护室白色的周边吊挂满了各种液体的瓶瓶罐罐和塑料导管以及淡蓝的各种仪器等等的床榻上无力地与死神抗争。她肯定是觉得很无奈,我想,她甚至可能是已都完全失去了意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随着我的步子一摆一摆的黑皮公文挎包。
行人往来,面影如硕大的葵花叶片浮来飘去。我重走回到了医院大门前。整个儿的医院是一种随意自在的格局。我下了车行道。医院所谓的大门,实际只也就是旧门诊大楼前往北前推了十一二米至了这近街的不高的帖了金字医院院名的钢混水泥照壁与它西南的新门珍大楼夹出的一个大大的豁口。我跳进了豁口车道上。一辆紫红广本正在出门的地方突突着往外行。
我不得不快走了几步。我跳上照壁前的台地。那车从我的身后驶了出去,好像有笑声从车窗中飘出。我没有回头去看,在台地上稳了身的时候我重又把脸转向了医院内里。院内正南最里,就是我十几分钟前从中奔出的那幢新建成投用不久的住院部大楼,门朝北开,此刻又正对了我,十二层高,银灰的体身,直拔拔耸得很高,很俊拔的样子;门前是两边是很宽的人行坡道的很大的石红大理石铺平台,几十级台阶即从那台沿处一级级下来达于楼前平场。有几棵树。停了好多车,使整个院场看着已完全是一个停车场。
概是楼新竣工,全场都是泥石的地面。一片水一般的车顶光。此刻照直望去,那楼门还是那么地开阖着,之前时候我手拉着其东边的那一扇门从其间奔出的一霎将它放回它重新自动关回去时发出的如是狗给用绳子勒了脖子的压抑的咽叫一忽间又在我的脑际响起。我跳步而行。仍是一直有不少的人在那门里和门前宽宽的几十级梯级上进出和上下。院场西界,就是医院的新内科门珍楼,也是新修,八层,门朝东开。北面,靠东,就是这旧门珍楼了,脏且旧,一门洞从其下穿出,也直通到了这北面的大街。
街面似是要高出医院平场许多。我走出照壁前台地重跳上了人行道。复苏的感觉使我重新感受到了市嚣中明晶晶的阳光的照耀。这条东西向的大街是骊靬市最繁华的大街,朝西,不远,是西关什字,再从那儿往上,抬高,再往西,像是伸很远,是西关大什字,一溜望过去是街两旁两轮梨花如垅;目光从那拉回,掉头东望,便是直抵了那晋时的钟鼓楼,不远。各色的车如水流淌。市嚣浮荡。
我跳出了大门东车行道。我重新换了正常的步子。我缓缓走。一刻间,我忽然为我十几分钟前的艰难选择行为感到好笑起来。而实际上那之前我是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为那样一件小事觉得那般为难。只是三个选项:A,回家。离开重症室时妻子安顿了又安顿,让回家吃完饭了好好休息休息,三周多时间了每天都是单位医院家里地跑,也真是有点儿撑持不住了;B,去随便哪个小饭馆里胡乱吃碗面然后到单位去在沙发上就合着睡几个小时觉。C,胡乱街上吃点儿,然后在哪个僻街石椅上眯一会儿到医院里再替一会儿班。
丈母娘住院的二十余天时间里,妻子,两个内弟,都是专门轮着伺候,早都撑不住了。但显然,那般是肯定不行。毕竟也是个有点儿名气的画家,是市画院副院长,副处级,眯大街上定是不雅;且妻子是老师,若给哪个认识的妻子的学生看到了,妻子可真是很没脸面了。自然最后的结果是三个选项哪个也没选。如果非要说是选定了一个,这便该是这三个选项哪个也没选的无目的D选项,这么地无目的地朝东走。
我是想先朝东走上一段了再说。我明白,实际上哪个选项都不重要,三个选项都是中介,不是目的。目的只有一个,下午五点半,在区文化馆十三楼塞纳河畔咖啡厅与肯高见面,把包里的这幅《神羚》卖出去。
肚子有点饿。我又一次摸到了摸胯间晃荡着的黑皮公文包。
天气的感觉很让人舒服。一霎间我看到天上有一群约十一二只鸽子飞翔。我边走边举头看着它们飞。然而一刻间却是有两串脆笑揪动了我的注意力。一看,竟是前面走着两个年轻的女子。她们约都是三十多岁,穿高跟鞋,一个是一身暗青底面上浮着黑色花纹的毛线裙,一个是一身暗红底面上浮着黑色花纹的毛线裙,而款式却是一模一样,且都肩挎彩色包,也都是同质同色那种衣带的围巾的一头搭于肩后,一头披肩长发前后自然分配,随着步伐和说笑一抖一抖的。迎面往走来的几个男人都不由勾了头朝她们回看。
已是早走过了医院的东角墙,快到西大街小学门前了。两个女子那般地肩扛肩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在满街已全成了离子烫发型的女人的大街上她们的背影是显出了一种极别致的清美。我看不到她们的脸儿,我试着想象她们可爱的面容,我试着猜想她们是少时秘闺还是同事还是其他的什么关系。我真难猜出,她们那般地自然欢畅是因了刚才在哪个服装店里买到称心如意的时装还是一刻间她们谈到了她们生活中的哪一件令她们高兴或不高兴却又非发笑不可的什么乐事。
我驼步而行。这是一个让人人都觉出硕大的梨花一般地喜悦、热情妖冶和草中虫儿歌唱一样的遗梦初醒地活转过来的季节,该以欢欣的线条和色彩描绘这个时代人们的幸福。无论如何也都该让笔下人物给激情地推到画面的最突出位置。笑如金黄的玉米和直顺的披发。我开始试着在心里描绘一幅画。我心旌摇荡。车往来如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迎面走来从我身边擦过,堵去两位女子的倩影。是星期天,自然人多。但既尔,我就开始考虑下午卖画的事来,漫妙的女子无论在眼里或是心里都只能是梦影。
现在书画品市场炒得很热,但那只是大地方。这小骊靬的字画却是有价无市。肯高不画画,只做字画买卖,偶也将骊靬的字画卖出去过。他是四天前在我的办公室里看上了我的《神羚》,唾沫乱飞地说大可卖得一万元的好价,说要网上发给他北京的朋友看看,接着就约了今下午五点半在塞纳河畔再见面敲说。这可真是太好的事!说真的,家里现在可是快锅底儿朝天了。
我是拿着事业工资的,月四千过。偶还会千二八百地卖出一幅两幅的画,在骊靬也算高收入者。但是,儿子却是上了一个高价大学。是南方的一所中外合作全英式教学的本科,一本。本是不想让报的,但儿子心气高,妻子和我也想让下一代成为学贯中西的才俊,就咬牙让去了。但是到学年一开始,便是发现大错了。学费是年六万五,加上生活费年一万五,全年便是整整八万出去了,算下来就是一天二百七十多元。这家里还要给岳母和老家父母两头一头各一年两千,两口子一年九万的收入便是绷得像一张湿了水的破宣纸了。
儿子也知道父母的难,不似其他孩子老催要这啊那的零用钱。一次儿子来电话说,这个大学真是上错了,多都是富二代官二代,夹里面心里老也是不好受,不行了就不上了回家来年重新考一个其他大学。
我马上回了他的想头并给打气,说儿子别那么说,错不错的话再不说了,你要算算帐,现在一个中学生请家教学英语一节课都得六十元,你在那个大学里,全英式教学,老师讲课同学会话包括做作业都英语,天天英语里泡着,就算是一天上了三节大学英语课,按一节八十元算,也都是二百四十元了,你好好学了,就算是赚了;更何况你学的还是金融数学,英语只是工具,附带的,算是教学中校园生活中白得的,多好!好好学儿子!你好好学,爹妈就有蓬勃的精神力量!
说是这么说,但具体到每一天的生活,却是觉得怎么也吃不住了。尤其是婚丧事的被请,是一听就浑身的脊梁发紧,两口子一年这一项又是得放出万把。好在是前几年搬住新宅时原来的小旧房子没卖,还凑了手中的小余又买了三个小门面房,儿子上大学以后,日子便是靠旧房门点房都租出去,一天中午面糊糊泡馒头下午淡菜拌白饭地兑合着过。可眼下,老岳母竟是重重地病倒了。
蓝空浩荡,行人如织。车流激荡我的心。那群鸽子仍是在高空中旋转着飞翔。西大街小学大门紧锁。大街斜对过,便是骊靬中学,全校园里望去是苍翠葱茏至深处。这时刚好大门大开,大群学生正从里面涌出来。概都是高考补习生,出了门便是伞形散开,推自行车走的,步行的,三三两两,他呼你叫地喧哗飞扬,校服的身影挤去了街道的大部分。车们都慢了速度,有的甚至打起了喇叭。
我正走的地方的前面不远,有一地下过街通道直达了那街北。但只不多的人从中进出,多数的人是直从街道上在过往的行车间跳步往对过走。那两个倩女早是不见了影。我跟着前面的一个老者下了地下通道。淡青的磁砖帖面,通道里颇是清亮。我缓步轻走。过道中间靠东壁,一对青年男女正旁若无人地亲昵,一个抱着一个如是啃苹果。我快步走过。我出了通道口。阳光重新开始淋洗我的肩身。我站在了街北的人行道上。仍有一些高中生从我身旁错行而过。一时间我竟是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了。正这么站着,肚子竟开始咕咕叫了。真是该吃点儿什么了。
我不由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钱包数钱。是224块零7角。我估摸了估摸,觉得除去200块下午和肯高一起喝咖啡用,余下的20元过,这会儿到哪个饭馆里吃碗炒泡张还会有12块的余头的。从昨天下午在家吃了蒜苔炒肉拌拉条到这会儿,已是粒米未进了。早上到医院点卯望完丈母娘,妻子和两个内弟正各捧一盒快餐就合。妻子要我也吃一点,我推说了句想在去往单位的半路上吃碗牛肉面就下了楼。
省一顿算一顿吧。我想。我开始四望着在哪里找个饭馆。骊中西面紧挨着的,是一七层住宅楼,挨着它再往西的,便是那栋九层的律师楼,一楼有家羊肉粉汤店的。可一想那一碗加俩饼就得花去17块,就踌躇了。鸽群还在头顶盘旋飞翔,我甚至都听到了它们翅膀拍动空气的声音。不由抬头再朝它们看,倏地,就奇怪地想起了人们常赞美的喜鹊在树枝间的歌唱。
五十六年前的一天的快正午时分,坐落于永昌小县城一条小街街尾的曾家小院门前三几棵细细高高的白杨树上,竟意外地就落了十三只白花喜鹊呱呱歌唱。接着。就见一个解放军战士提着包着红糖的两个麻纸小包敲开小院的门进了小院。那就是我后来的老丈人娄少石。那天,就那般,我的老丈人走出了成就他人生婚姻的第一步。当时,我的这位老丈人二十一岁,是一位刚从原驻扎兰州的国民党部队起义参加了西进的王震解放大军的战士,部队是在永昌小城里正在作着一小段时间的休整。
那是个我们现在都老能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全国到处都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的歌儿的年代,城市女子嫁一个解放军战士是举国上下的时尚。我丈母娘家的曾家小院我妻子的姥姥当时生有一个儿子三个我丈母娘一般闻名全永昌小城的美丽女儿。其中最为我丈母娘出众,春华十六,是上白衫下黑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条长长的黑油油的大辫子的那种,且是三姐妹中只她上了四年多的高小。显然,就是那天那院门前的那十三只喜鹊的那次歌唱,决定了我丈母娘一生后来的命运。
这事儿的详情是五十八年后三年前我老丈母娘的已七十六岁了的老二姐给我们讲的。那天真是个好天啊,老二姨当时击着掌吧哒着已没了几颗牙的嘴说道,一下子就落来了那十三个花喜鹊啊。你们妈真是好命相!我数了的,真真儿的,不多不少,就十三个,它们呱儿呱儿地唱了一大整天!老丈人几天后就扛着枪告别永昌大步踏过狭长雄奇的河西走廊踏过骊靬西进了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