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半生中的不少事情总是和一些有独特的外形和个性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我知道,这是我的禀性所致,这种禀性既是我的优点又是我的缺点。九月的一天阳光灿烂,当我远行一天一夜于第二天的正午坐车进入到额勒敦可这座奇怪得让人难以想象的边境山城随着车体的抖动审视着城内的街景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这次边境之行又将因着我的这一既是最大的优点又是最大的缺点的禀性而充满浪漫奇遇了。事实上,我这次额勒敦可之行的动机本身就有点荒诞。
我是一个作家,这众所周知,身处大西北的梦城市,干着市文联主办的《长城文学》的编辑的差事。事情的起因是三年前我收到了一篇从额勒敦可城寄来的一位女作者的奇怪的稿子,是一篇短篇小说。小说写一个美貌女子和一个人首蛇身的男人之间的恋爱。准确地讲,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相互间不是恋爱,而是人首蛇身男人对美貌女子的强占,或曰强奸。那个男人是个已婚者,一到晚上,他便变成一条麻黑色的长蛇苏苏地吐着火芯子从女子纸糊的窗孔间洞入女子的房间与女子交合。
小说的背景很模糊,大篇幅地写的都是夜间肉体的交合与搏击,连衣服之类的描写都很难看到。仅能从女主人公幻觉描写中看出,故事似乎发生在一个边境山城,但读不出故事发生的时代印迹。因为当时全国文坛文化小说潮刚过,因而我便将其作为一篇文化或生命小说审读了好几遍。小说的文笔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颇具穿透力,读起来让人觉着冷风嗖嗖,寒骨森森。稿子的字也很娟秀。当然,有一种怪,是那种瘦而怪的娟秀。小说的署名是侯丹姬,地址是额勒敦可县东城区三环路蛇穿巷17号,我从字体和署名推断,这个侯丹姬大可能是一个年轻女子。
稿子送审后,被主编写了“内容不宜”四个字打回,我将原稿退回了额勒敦可。然而,过了半年,这样的又一篇署名侯丹姬的稿子又寄到了我的手里,并且在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她又半年一次地寄给了我两篇。这样,我便不得不对这位侯丹姬细细研究一番了。我认真地把四篇小说都找齐一一对比着研读,越读越觉着不可理解。四篇小说后面的三篇与第一篇都是同一题材,文笔一致,所不同的是情节是在依序地发展着的。
在第一篇里,结局是蛇身男人咬掉了女子的一个乳房。到了后三篇里,一篇是蛇身男人啃去了女子右臂上的一块肉,一篇是蛇身男人咬断了女子的一条腿骨,一篇是蛇身男人已将女子的整颗心啃噬完了。我读得心惊肉跳。最后一篇最后一遍读完,我被深深地震憾了。我还从没有读过这么骇人的小说。我想这只能是一位受尽了某种巨大痛苦并且现在仍在忍受的女孩写的一种谋求得到某种拯救的东西。
我肯定侯丹姬就是身处这种境地的这样一个女孩。这样,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便一直等着侯丹姬的下一篇稿子寄来,以判断事态的发展并决定应采取什么行动。额勒敦可是我所工作,生活的梦城市辖下的一个县,地处西北中蒙边境,我一直没机会去过,据说这几年县里大搞旅游开发,县城修得一种别出心裁的怪,县城东北百余里处还有一个哈萨克族自治乡,是一片名叫哈布诺尔的大草原。
我打算如果下一篇有显示事态恶化意思的稿子寄来,我便走一趟额勒敦可,看看这位侯丹姬,给她以帮助,顺便也在额勒敦可玩上几天。可是,以后的许多日子却见不到一点信息。这样过了半年多时间,我也就释然了,心想这些小说大可能是哪个文学青年闲得无聊了的恶作剧,并自笑起自己的幼稚来。不料,上一周,我却收到了署名侯丹姬的一连三封来信,这真有点太意外。信写得很怪,里面都是一页白纸上只写一行小字。内容一模一样:
攀着夜的长藤在紫蓝的星空中歌唱
额勒敦可县东城区蛇穿巷17号侯丹姬
这一来,我便再也静不下心了,一种解救少女于危难之中的情怀使我在接到了第三封信的当天下午就坐车北上了。然而,一上车我就有点后悔起来,生怕我的这种真诚撞准恶作剧们的下怀而成为一个被戏弄的傻老冒。又一想既然已这样了就既坐之则安之吧,反正是早就想着要去那额勒敦可看看的。当汽车在一天一夜之后起到了额勒敦可城下的时候,我的心已早成一片晴晴朗朗的天了。
这真是一个显示出了卓绝想象的奇妙山城,整个山城是以北面最高处的山巅为中心,一个半圈套一个半圈地依山势由南而北由下而上围山巅建造起来的,共有七半圈,每半圈都由高低不同的楼房和平房组成,七半圈建筑组合起来远看去极似一半圈一半圈女墙戴顶的长城高墙,最里面的半圈是金黄色,第二圈为银色,第三圈为橙色,第四圈为蓝色,第五圈为紫色,第六圈是白色,第七圈即最外一圈是粉红色。最外一圈之下的山脚,一泓清流环绕北去。汽车从白色桥栏的灰色大桥上行驶入城的时候,水中一练白鸟嘎嘎嘎叫着飞向蓝天。
公共汽车慢慢悠悠地从最外一圈往山顶方向哼哼哼爬着。从城外看起来如儿童用彩色积木搭就的童话城一般的山城在到了里面的时候却让人觉着有一种想象不到的宽畅和现代。环形的大街整洁宜人,黑色的柏油路中间的石灰白线显得极醒目,柏油路两旁是花砖铺成的人行道,柏油路与人行道之间是一个接一个的条形花坛,一垛垛大概是八瓣梅花儿如升至空中的一团团粉红的雾顺街两向弯向远去。两条人行道的外侧,一盏盏从电线杆的高处曲臂前伸的琵琶灯整齐划一地举在空中,楼房清新地耸立,不时地,一缕缕酣畅如草原上的马奶酒一般的西部少数民族风格的电声歌唱从某一幢楼下的某一个门市部里飘出浮荡开来。
有不多的汽车在街道上往来,三三两两的行人跚跚,不时可见到几个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老外一边沿街走着一边东张西望。清爽的风从车窗进来。望着街景,我觉得这真是一个有太多可能发生浪漫故事的地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不时地把头转向对面车窗边坐着的那位白娘子脸型的少妇。我发现这时候她也正转过脸来望我。看到我看她,她会意地笑了一下。我想她此刻也定是产生了与我同样的观点。我心下粗略地算了一下,我们之间这样的相视会意的微笑在来额勒敦可的全程中这大概已是第五十九次。
这是一个长相一般却又使我觉得想多望一眼的女人。我是在汽车离开梦城市不久的时候发现她的,当时我正为如何度过寂寞难耐的长途旅行发愁,看到她我真是一个激灵。我在梦城市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到额勒敦可干什么。我看了她好长时间。
当时她正环顾四处,美丽的头颅在细长的脖颈之上灵活地转动着,在她站起身往头顶的行李架上把一个大行包塞好的当儿我看到了她套在咖啡色毛线裙里的充满力量的修长身材。她约三十岁过的年龄,是那种大骨高身的女人,最大的脸部特征是颧骨较大,但皮肤白晳,我隐约觉得我似乎在除梦城市之外的什么地方或是在哪一次的梦中见过这种脸型。
半晌之后我才想起,这样的一张脸我是在香港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熟悉的,这位女士的脸型极似那部电视剧的那位白娘子。这使我对她顿生了一种亲切感,喉骨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我自知这是我的那可恶的禀性使我产生了浪漫的幻想。我在心里呢称着她白娘子。就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了我专注地看她的神情,她对我那么地一笑。
此后的旅程中,她与我之间的这种相视会意的有点亲密意味的微笑便不时地发生着了。此刻,她的那种笑还在脸上绽放着,大胆而具有热意,如同一缕明艳泽泽的阳光在她那两片羊脂般的颧骨上闪耀着浮动。汽车在攀爬到第二环街道上的时候朝东拐上了环形街道。两旁的建筑清清亮亮地向后滑去,街北的耸然高处,街南的半露楼身。人行道与建筑间,北面是朝上的台阶,街南是往下的石级。不断的有人顺台级上下,跨过街路到北面路上的高处或南面路下楼门消失。
在南人行道南缘的路台上,有几个穿紫色运动衣的儿童在逐耍,看到汽车走过,其中的一两个喊起了什么,并夸张地做了几个怪动作。我巴看了一下,发现他们身后的路下是一个大c场,里面旋动着群群伙伙的一样穿着紫色运动衣的男女儿童。看来那是一个学校,c场南面是一个四层楼,楼顶的红旗飘扬。汽车在弯街上缓行,由楼房和街路构成的清晰景致不断地在前方露出真身。
不料,汽车遇上了麻烦。车前摇出了一个与车同向行走的驼背老人,他像是故意作对似地挡在路中身子一拱一拱地慢慢向前晃行。司机叫骂着使劲地打号子,但一点作用也不起。汽车只能进一步放慢速度。我估计那驼背老人肯定是一个聋子。一直到前方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对着老人比比划划大喊了一阵的时候老人才回头望了一下汽车斜着身子摇到了路边。司机在路过老人的时候朝路边大喝一声加快了车速,我也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重又坐直了身子。
汽车在快到了弯街的尽头的时候停住了,眼前是一个像是一个小广场一样的地方。东南角是一幢十层大楼,楼顶立着“北方边贸大厦”几个红色的黑体大字,正西面是两栋六层住宅楼,楼下一些老头老太太在几个花坛周围移步转悠或坐在靠在花墙上聊天;正东面便是汽车站,候车楼前站或坐着不少的大概是等车和问询的人,有一伙老外正站在一起围着一个导游模样的姑娘指指划划,公共车上的人鱼贯而下,我跟着“白娘子”下了车。我跳到地上,满天如雨的阳光淋遍了我的全身。整个小广场都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之中。我抬头看了看天,湛蓝的高高远远的天上几朵白棉花一般的云朵正悬浮在头顶。我将行包放到地上准备舒舒腰身。这当儿,一张灰土色的老人的脸晃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看,正是那个弄得减慢了车速的驼背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