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乐国王宫。
一别数月之后,终日悬望的国王夫妇终于欣喜地迎回了心爱的儿子——净乐国太子照月东罡。经历了多年的征战之后,这一年太子已经十四岁。
因为在此之前,早有先期回国的那些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净乐战士把太子这段时间的遭遇告诉了国王夫妇,深知儿子秉性的两位老人虽然心疼他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不肯回国,但他们也知道儿子在这场战争之中所付出的代价之大,承受的压力和打击之重。所以他们也只有暗暗地祈祷上苍,保佑自己的爱子早日走出阴影,回到故土,回到父母的身边。
当这一天太子的身影出现在王宫附近之时,早有一些国人认出了这位在人魔大战中为净乐国创造了无上荣光的少年英雄。整个王宫外面顿时人声鼎沸,一片欢腾。
接到手下传报的国王夫妇自然喜出望外,两人顾不得年老体弱,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出宫门之外,来迎接让自己望眼欲穿的儿子归来。
一家三口见面之后,太子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态飞扬,眉目间虽然仍是不时流露出一股逼人的英气,但言谈举止却显得成熟沉稳了许多。而且尤为让弗伦和善胜皇后微感不安的是,许久不见的儿子身上突然出现了一股只有那些世外修道之人才有的飘然出尘之气,一双原本威棱四射的虎目也煞气全消,淡漠中流露着博爱之意。与他接近之时,既让人感觉到毫无隔阂,似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和力,让人十分亲近,又让人在有意无意间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膜。就仿佛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生活在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看似清晰,实则朦胧,让人捉摸不透。
回到王宫之后的当天晚上,国王夫妇为了庆祝儿子安然归来,在王宫之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席间不但所有的王国大臣全体参加,其中还夹杂了不少来自中原各地的修真者。
因为以前的战事已经过去了月余时光,那些因失去亲人而遗留在国民心中的伤痛已经稍稍淡漠,此时一见到老国王的儿子-早已赢得了全体国民敬仰和爱戴的照月东罡太子平安归来,自然是兴高采烈起来,暂时将隐藏在心底的伤痛抛在脑后,在这一天夜里尽情地狂欢。
只是不管身边之人和父母如何热情,刚刚回到故土的太子脸上却始终是波澜不惊。既看不到一丝喜悦,也看不到一丝悲伤。就好像眼前这一场狂欢与他毫无关系,眼前的一张张笑脸也都只是虚无的梦幻一般。
渐渐地国王夫妇也发现了太子的异常,场面也就渐渐地变得有些沉闷起来。但他们也不想把这场来之不易的狂欢打破,扫了众人的兴致。于是国王夫妇便派人将太子悄悄请回房中休息,自己则继续陪伴众大臣和国人狂欢。
只是众人都没有发现,就在狂欢的人群之中,始终有一双睿智的眼睛在跟随着太子,当他看到太子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淡泊气度之时,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欣喜,频频点头。
太子离开人群之后,这双眼睛的主人也随之一闪,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天夜里,曲终人散之后的王宫中万籁俱寂,清风吹拂着流云,在浩瀚的夜空中不疾不徐地飞渡河汉。太子独坐房中,闭目垂帘,凝神内视,以目观心、以心问神,审视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丝丝欲望和灵感,期望能从中找出一条破解红尘迷雾的道路。
但直到更漏将尽,窗外晨曦将生,他却仍然深陷在自己千丝万缕的思绪之中不能自拔,剪不断、理还乱,茫无头绪,思虑如空。
就在入定之中的太子微觉气馁,内敛的神识逐渐离开那片意象之中的空灵之时,突见寝殿内紫气闪动,一股清香的气息瞬间布满了整个房间,一个羽衣星冠仪态飘逸的道者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拂尘,面带微笑,出现在兀自双目微闭的太子面前。
只见他微笑着将手中的拂尘尾端轻轻摆动,一阵紫雾起处,两个人一起失去了踪影。
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入定中的太子悠悠醒转。他抬头看时,却见四周清风徐来,晨曦中一个羽衣星冠的道者正面含微笑,看着自己缓缓点头。
太子似乎对眼前这有些诡异的场景并不惊讶,却显得十分沉静地爬起身来,向着那位道者纳头便拜,倒像是与此人极为熟悉一般:“后世小子照月东罡渴求天道,请道祖成全!”
却见道者微微一笑,说道:“太子无须多礼,吾非道祖,乃是大罗天玉虚境玉清圣祖紫虚元君。今日前来非为他事,正是因为你统帅人族荡魔事了,功德圆满,已经到了脱离红尘,入山修道,以求证本还原之时,故而贫道这才不避污浊,来此点化于你。”
太子喜从天降,心中大喜,复又叩头说道:“既是如此,圣祖便是照月东罡恩师,更该受此一拜!小子沉迷红尘,满目业障,不辨清浊,正想请圣祖指点迷津!”
元君笑道:“大道迷离,修道之路千千万万,岂有一定之法?你口中所说迷津,也可能正是入道之门。而且据吾看来,你此时虽自迷茫,其实却已经踏入吾门半步。只是因为你此时尚有情孽纠缠,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故而难以超脱自身。你明白了吗?”
太子稍一思索,随即说道:“圣祖慈悲。小子自知心志未坚,至此时尚难以摆脱俗世妄念。还请圣祖大发悲悯,赐予小子断情之慧剑!”
元君道:“慧剑自有,何须外求?要知道人生世上,父母恩情、友朋亲情、男女痴情俱是情孽;名利富贵、世人目光,俱是牵绊。若想慧剑断情,岂是如此容易之事?!若没有大毅力、大智慧、大隐忍,不但慧剑难期,这世间浮云情事,便是你终难逾越的藩篱!如蛙困深井,虽极目四望,也只能见到四壁青苔、一汪死水而已,又如何奢谈破此迷局?”
太子心中困惑,顿首道:“圣祖言下之意,莫非是说照月东罡注定要终老尘世,与草木同朽、与虫蚁共亡不成?”
元君叹道:“太子此言差矣!草木虫蚁、生老病死,亦是天道。就算你跳出迷局,也只是此生而彼死而已,又与它们有何分别?这且不说,吾来问你:你如此急于问道,究竟心中目的何在?”
太子肃然答道:“圣祖垂询,照月东罡敢不直言!自小子入世以来,天下纷争不断,时局动荡不安。魔族猖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小子原本心存荡尽邪魔,救助万民之念,但自从经历了数次人魔之战之后,虽然最后侥幸取胜,却也使得那些原本鲜活的无数生灵,血洒荒原,魂魄无依。而且在这一场人魔大战之中,小子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人魔本无分别,有分别得只是人心善恶而已。一念向善,魔亦是人;一念向恶,人亦是魔。既是人魔难分,又何来人魔之战?算来那也只是一场欲念之争而已。这茫茫人世,说到底也只是一张棋盘,之所以会有善恶之分、人魔界限,也只是一种超脱于棋盘之外的外力操控而已。所以小子若想真正消饵人界之中的纷争,求得万世安宁,那就只有超出这张棋盘,掌握这种力量,这才能真正做到消解隔膜、化除欲念,永生永世,守护一方。为求此志,小子已是心如铁石,不死不休,还请圣祖慈悲,怜悯苍生疾苦,成全小子心愿!”
元君轻‘噫’一声,突然身体微晃,一片紫雾笼罩了全身。紫雾中,一个一身道装的美丽女子时隐时现,虽朦胧不清,却让人在意识深处感觉到她的仪态万千,那若飞若扬的姿态是一种说不出的飘逸,那若即若离的神情是一种道不明的洒脱。无须出声自有说不尽的慈悲,不必播撒自有无穷无尽的奥意。有情无情之分际,大爱大善之化身。这正是后世佛家所谓‘无人相,无我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的极致。无皮相之分,无物种之累,男女无差别,人兽俱众生。
一缕细如蛛丝的声音忽远忽近,传入太子耳中:“求仙问道,远离红尘;茫茫东海,大水无垠,其有太和,万山之尊。尝尽孤苦,斩断情根,水火既济,道法弥深。”
倏忽间声音已杳,紫雾消散,漫天的曙光下,繁花满树,晨露盈盈,流光溢彩。淡淡的幽香仍在,缭绕鼻间,紫虚元君那飘忽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太子一人匍匐在繁花丛中,仰望天际,如醉如痴……
不一时天色大亮,朝阳升起,灿烂的朝霞下,太子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晨光里,双目微闭,面带微笑,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毫无感觉,又似乎早已融入其中,完全是一副物我两忘的神态。前所未有的轻松贯穿了全身,四周的一切是那样清晰,此时的太子只觉得双肋生风,整个身体飘飘然轻如羽毛,似乎随时都会破空飞去一般。
早起的宫人见到花园之中样子怪异的太子之后心中害怕,却又不敢打扰,连忙飞奔到国王和王后的寝宫,通报给他们知道。
两位老人听说之后,联想到太子回家之后的种种不同以往的怪异表现,还以为自己的儿子必然是尚未能够从战争的残酷和失去月殇的阴影之中走出,所以才会这样举止失常。善胜皇后心疼儿子,当即稍微梳洗一下,便拉着国王一起来到后花园,寻找太子。
一行人来到花园之后,却见其中鸟语虫鸣、花香阵阵,一片沉寂,却哪里有太子的影子?善胜皇后心中着急,立刻向太子的寝殿奔去。
众人来到太子寝宫,却见太子正在悠然踱步,时不时抬头望向屋顶,嘴里嘀嘀咕咕,似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