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子摆脱了皇后的纠缠之后,剑遁飞逃,直走出数百里方才止住剑意,开始落地行走。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绝对不会轻易罢手,必然还会追来。于是他不敢在路上停留,日夜赶路,向着远方那座渐渐显现的大山赶去。
两天两夜之后,峰回路转,远处一座大山出现在太子面前。远远望去,此山山势雄奇,景色秀丽。整座大山掩映在一片片时如丝带时如雾海一般的山岚之中,气势博大,缥缈万千。虽然此时相隔甚远,但神识灵敏的太子却已经感受到了一股股浓郁的天地元气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为之一爽。
他强忍住心中的欣喜,四下张望一番之后,伸出双手比比划划,仔细测算。却见此山与净乐国隔江相对,不坎不离,正在紫虚元君所说的干兑方位。那种似曾相识恍若隔世重逢的感觉让太子倍感亲切,他此时心中已经认定,这座大山,便是自己日后的归宿,便是自己求仙了道、正本还原、跳出世事棋盘的永久道场。
太子一旦确定了此处便是太和仙山,毫不犹豫,当即散开长发,迎风飘洒,缁衣草履,摇摇摆摆,直入深山。
这正是:‘混沌初分有此岩,此岩高耸太和山。面朝大顶峰千丈,北涌甘泉水一湾。石缕状成飞凤势,岩笼绾就碧螺鬟。灵源仙涧三方绕,古桧苍松四面环。雨滴琼珠敲石栈,风吹玉笛响松关。晨鸡报晓东方见,晚鹤归来北斗湾。谷口仙禽常唤语,山巅神兽任跻攀。个中自是乾坤大,就裹元来日月闲。自古玄真修道处,至今踪迹在人间。不知多少神仙侣,为爱名山去复还’。
太子知道,就从此刻开始,自己身后的一扇门已经闭上,面前却有另一扇门正在为自己开启。背后的门里,是红尘万丈,是物欲奢华,是无法忘却的过往,是不能不怀想的未来;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情债;是无法超脱的因果轮回。而当他踏入这座深山的一刹那,虽未回首,却知道背后已是再也找不回的昨天,那一缕沾染了尘埃的灵魂被寄存在了一个从此尘封的角落,再也不会被想起,却也永远不会被忘记,山中飘渺的烟雾载着云梦般的世事远去,无影亦无痕。太子知道,他匆匆从前世来到今生,如今尘缘已断,该是以清澈明净之心前去赶赴来世之约的时候了。他知道,眼前这座大山,这座大山脚下的羊肠小道,那就是一扇通往前世亦或是今生的门,门后将是难以摆脱的寂寞,夜阑孤灯、寒夜听雨、一经一剑一蒲团,孤身只影化石庵。
转身已是千年。
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
幽静的山林早已忘我,那不远千里赶赴这与俗世红尘咫尺天涯的修道者呢?谁能真正忘我?是一只飞鸟投入密林,暮云四合,前世恍若烟云……
这寂寥深山顷刻间赋予了太子一颗空灵的道心,他行走在雾霭掩映的山路上,四周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飘飘渺渺,处处是高洁清新,看不见一丝烟尘。
然而这里毕竟不是另一个世界,并没有冥河阻路,也没有银河飞梭。这里其实也是红尘,只是因了人心的不同,才会有了这一步两重天的错觉。
就在太子沉浸在脱离了红尘牵绊的喜悦之中,自以为从此已是与昨天隔世难期之时,却有一声沉闷的虎啸打破了这一切空灵,将他从那一个没有了颜色的空濛世界里拉回了现实。
黑虎,又见黑虎。
对于此时的太子而言,这头黑虎的出现,简直就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梦魇。因为随着它的出现,便是世人最难以割舍的亲情之网随之而来,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这一瞬间,太子突然明白,这所谓的斩断尘缘,并不是只有一方能够做到断情决意那么简单。就像自己和月殇、枫依之间那些难以理清的情孽纠葛,若非是阴差阳错使得自己和月殇无奈分离,若非是枫依本有慧根,加上双方都有了一个虽说虚无缥缈但却无限美好的约定和夙愿,恐怕不只是这两个痴情女子,就连自己也难以从这种温柔乡里挣脱出来,又谈何斩断情缘?!而如今自己一念出尘,便毫不顾及父母亲人的感受,撒手而去。父母恩情未报,国人厚望未偿,却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留一丝痕迹。若是站在父母和国人的立场上想一想,也确实是难以接受。
想到此处,太子心中百转千回,愁肠寸断。远处山林中母亲那带着颤音的呼唤隐隐传来,就像是一柄柄利刃,在他的心中纵横肆虐,划出一道道深深地血痕。难耐的心痛让太子面容抽搐,额头冷汗直流。突然发现自己铸下大错的他不知道如何弥补,不由得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一个声音在太子耳边响起,似是一阵清越的歌声,蓦地冲破迷障,进入了太子脑海:“难难难!求道难!前行无路,后退不甘!身是孽缘、身是情牵,一身所系,俱是尘缘。故土难离,慧剑难举,一剑挥落,两方血溅。一世为人,数世留根,三尸尽斩,一念出尘!”
迷茫中的太子如闻纶音,如入冰雪,当真是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心海中一片清明。
他抬头望天,虔诚礼拜,然后盘膝坐地,眼观鼻、鼻问心、敛目内视,静心入定,一边等母亲寻来,一边静思分身脱壳之法。
朦胧中太子的神思随真气的运转而进入了经脉网络之中,太子突然发现,原来这些错综复杂的通道之中另有乾坤,却是他以前见所未见。他的神思随真气在经脉中周流,每经过一处大大小小的枢纽,也就是后世所谓的穴道之时,总会发现其中储存着或多或少的俗世记忆。而这些记忆并不固定,有时也会随着真气运转而四处周游,最后进入头顶百会,在那里整理组合,然后再携带着新的记忆散归各处。而这些留存在身体经脉之中的记忆,居然是一种似乎有着自己独立生命的寄生体,细微但却若有实质,而且也往往便是自己所不愿意想起却又总是难以祛除的那些经历。只有在印堂、膻中、肚脐这上中下三处丹田之中,储存了大量或甜美或颖悟的记忆,却是自己最近对于天道的领悟和劈破俗世迷障之后的飘摇洒脱。太子的神思在经脉网络中周游一圈,倒像是经历了一次重生一般,所有的前尘往事如幻梦般在眼前一一浮现。
这一切记忆在经脉中连缀成串,形成一个迷宫一般的网络,太子发现虽然自己是这个网络的主人,却仍是有些地方难以逾越进入,似乎那是连自己也不能触碰的禁地。
此时的太子并不急躁,反而心中窃喜。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难以摆脱困境的症结所在,也就隐隐想到了解决之法。
他收回神思,一边努力抵御着来自外界的侵扰,一边从意识之海中分出一缕元神,直接沉入丹田,一路上行,经膻中、过印堂、入百会,然后再将这一缕元神分化,向全身各处的经脉之中潜行。他明白此时对自己困扰最大的是什么,所以并不肯过多地耗费精力,而是拣选那些与父母、国人有关的并且令自己难以抉择的记忆携带在这些分化的元神之内,一路累积,然后再在每一处穴道之中汇总整理,舍弃无足轻重,留下难以割舍,然后继续潜行。
但此事说来容易,其实个中之艰难,只有太子自己知道。要知道此时的太子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关于自己和父母之间的种种记忆。他的元神分身在经脉之中每一次触碰到这些,总会勾起他心中的一阵阵懊恼和对于父母的愧疚,直如万蛇噬心,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他也知道此时乃是紧要关头,若是稍有松懈,心中对于父母恩情的那种愧疚必然会洪水一般涌来,将他的所有防线一举冲垮。真要到了那时,自己在这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势必会土崩瓦解,付诸东流。而这,正是一心向道的太子所最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太子此时努力地收束着心神,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一个冷血的执行者,不管那些记忆如何温馨、如何难舍,他也只管一股脑地整理收集,强忍着内心割肉剜心一般的剧痛,从经脉中一一拔除。
这些信息被他整理组合之后渐渐向上中下三个丹田之中汇合而来,在他的意识之中组成一幅幅画面,最后被他压缩成一滴金色的液体,滴入小腹丹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