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正在前行,就见前方不远处的路旁出现了一位鸡皮鹤发的耄耋老妪,正蹲在自己来时还未有过的一口水井旁边,手挽长袖,拿着一支鸡蛋粗细的铁杵放在面前的一块石头上不停地汲水研磨。而另一支铁杵锈迹斑斑,就放在老妪身侧,显是尚未动工。老妪满头大汗,动作不停,磨得十分卖力,脚下的水渍之中铁屑宛然,显然已经在这里劳作了不少时日。
不过这老妪看似寻常,却又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太子从远处一路走来,离老远便见她一直动作不停,虽说举止缓慢,但以她这样的年纪和体态,手拿这样一条沉重的铁杵持续劳作,也确实是有些匪夷所思。而且她看到跟随太子一路前来不时低声咆哮的黑虎,居然也能视若不见,安之若素,单是这份胆气,已非常人所能及。而且黑虎虽是自小驯化,向不伤人,但它本身的王气仍在,傲骨铮铮,就算是在净乐王宫之中见到那些王公大臣也是毫不避让,举止自若,但它甫一看到这个老妪,竟突然间变得有些胆怯羞涩起来,一路行来,一直隐蔽在太子身后,躲躲闪闪,嘴里的咆哮声也低沉柔和了许多。再说这太和山亘古无人,人迹罕至,且多有狼虫虎豹出没其间,像这样一位身体孱弱的年迈老妪,又是如何在这种荒凉之地生存?不过太子此时心事重重,眼神飘忽不定,哪里能够注意到这些细节?故此以他的聪敏机智,居然直到走到老妪身边,也未曾发现什么异常。
而这样的一种能力,却也的确是此时的太子所未能得窥堂奥,正是因为这位老妪能够化有形为无形,虽化身亿万却终能与四周景物互相融合,天衣无缝,化腐朽为神奇,突兀而不彰显;驿动而似乎静止。至实而若虚,似无而实有,天地万物皆是陪衬,似无灵识而亘古长存。就如同一块普通不过的岩石,不管你把它放在玉树琼林还是大漠飞沙之中,它都会无声无息地融合在周围的环境之中,似冷漠又似亲和,无棱角却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它只是简简单单地呆在那里,却似乎早已冷眼看透了一切,因为天地无垠,与它无关,它,就是虚无缥缈之幻境、渺渺茫茫之红尘。
太子直走到老妪身边,方才突然发觉路边多了一人。他也没有意识到为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位老人,却只是对于她手里的工作感到有些好奇。恰好他此时心中迷茫不定,这乍一见到有人,倒是油然生出一种亲切之意。那老妪倒是镇定如恒,对于来到身边的一人一兽视而不见,仍是有一下没一下不紧不慢地在石头上磨着铁杵,似乎要把这个枯燥单调的动作持续到永远。
太子站在旁边看了许久,见她一直没有停止的意思,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于是上前一步,对着老妪躬身施礼,恭恭敬敬地出言问道:“这位老人家,看您年迈体弱,却拿了这么两条笨重的铁杵在此不停研磨,究竟所为何事?可需要小子帮忙吗?”
那老妪似乎是刚刚发现身边有人,双手不停,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看着太子露出一缕慈和的笑容,颤巍巍地说道:“年轻人,你自去走路,老身自在磨杵,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太子看那老妪的眼神似乎有些似曾相识,脸上没来由地一红,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老人家误会了。小子只是路经此处,偶然见到您举止奇异,这才动问,若是打扰了老人家,还请不要见怪!”
老妪又是微微一笑,一边低头继续磨杵,一边轻声说道:“原来如此。老身只是因为家里缺了两根缝衣针,恰好又有这两根铁杵闲置无用,便拿来磨两根缝衣针自用。你若是无事,自管去吧,不要耽误了老身磨针。”
太子听了,低头看看那两根粗大的铁杵,又看看老妪那满头的苍苍白发,不由得哑然失笑。他不忍见这位老妪空自劳累而徒劳无功,便出声劝道:“老人家,想是您年纪老迈,所以有些神志不清,我劝您还是不要再磨了!”
老妪低头下视的双目之中突然闪过一丝湛然的神光,转瞬又恢复了那种老眼昏花的浑浊样子,抬头说道:“年轻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老身年迈,便不需要缝衣针了不成?!”
太子微觉尴尬,连忙摆手说道:“老人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两根铁杵如此粗大,您又已经年纪老大,您想把它磨成缝衣针,不但虚耗材料和时光,也必然是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力气。恐怕穷您一生之力,也难以成功,倒不如就此罢手,别寻他途。”
老妪听了,突然掷杵于地,慨然长叹:“唉!也难怪如今的年轻人大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却原来都是如此畏难!本来老身看你器宇不凡,还道你与那些俗物不同,没想到也是如此不堪!唉!你还是去吧,空负良材美质,只可惜心智不坚,终是无用!可惜!可惜!”
一句话正好说中太子心事,他心中有所触动,连忙又躬身施礼问道:“老人家言语之中似有深意,正巧小子此时有心结未开,还请老人家教诲!”
老妪俯身拾起铁杵,对着太子看了两眼,欣慰地问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对老人家彬彬有礼,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你当真要问?!”
太子再度拱手:“正要请老人家赐教!”
老妪伸手在铁杵光滑的表面上轻抚两下,这才开口说道:“年轻人,这大道理老身不会讲,咱们只说我手中的这根铁杵。你是不是以为这铁杵粗大,缝衣针细小,而老身又年老体弱,必定难以成功?”
太子点头道:“正是此意!”
这次轮到老妪哑然失笑,她直视着太子说道:“年轻人,你想错了!想这铁杵虽然粗大,但只要老身拿它在岩石上研磨一下,它就会小了一点,只要老身持之以恒,又能做到心无旁骛,不为其它一切事物所牵绊,不及其余,只攻一点,日复一日不间断地研磨下去,又何愁缝衣针不成?!世间万事万物,俱是如此。所谓心想而事成,但有时一个人要想成事,那就不但要想,还需要有抛舍一切的决心和意志。而且世间万事万物,当他刚开始从头做起之时,必然分外艰难,而一旦你能一心一意地坚持下去,一旦打破了眼前的迷局,那么后续之事,必然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会变得容易许多。就如同这铁杵一样,老身把它磨了一天,它便小似一天,而每当它小了一点,那老身后边所需要花费的力气便相应地又小了一分,直到最后磨砺针尖之时,老身所需要花费的气力,也就只是微乎其微而已,又怎会不能成功?!”
太子听了,似有所悟,沉吟不语。
那老妪微微一笑,悠然说道:“年轻人,看你似乎还有疑惑之意,你来看!”
说着手臂一挥,空气中似有一道紫光闪过,太子眼前一阵恍惚,只觉得无尽的光阴在眼前迅速地流逝,日升月落、花谢花开、春去秋来,面前一个老妪手持铁杵,在面前的石头上边一刻不停地研磨。渐渐地岩石凹陷变小,老妪便再去换得一块,继续研磨。那支铁杵也在逐渐变得细小,而老妪磨得也就越来越是轻松。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岁月,终于有一支寒光闪烁的小小缝衣针出现在了老妪那颤巍巍的手中。
功成之日,老妪俯身拾起那块已经被她研磨得光滑纤薄的岩石举在面前,拿起手中的缝衣针在上面轻轻一戳,那支缝衣针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岩石,就像是穿透了弥漫在太子心中的层层迷障,蓦地来到了他的眉心之间。刺痛的感觉倏然而来,就像是一抹犀利的电光,分开云层,驱散阴霾,有一丝冰冷,也有一缕温情,无遮无挡地冲击而来,直入心海。
太子浑身剧震,猛地惊醒。却见眼前的太和山依旧是秋色迷离,黑虎在身边低声咆哮,一位年迈的老妪,手提铁杵,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如醍醐灌顶。
这一幕幻象在一刹那间流转而过,迷茫中的太子也在这一瞬间悟透了老妪的深意。他想起自己这次想要离开太和山的本意,不由得为自己薄弱的意志和道心羞愧不已。想到自己在山洞中入定时对于俗世迷情的流连忘返,只觉得羞惭无地,刹那间背上汗如雨下。
他虔诚地向老妪深施一礼,正要说话,却见那老妪突然身躯微晃,蓦地隐入了一片紫色的轻雾之中,飘飘渺渺,随风飘散。只留下一口水井、一块磨损了的岩石、两支锈迹斑斑的铁杵,犹自无声地诉说着修道的艰难、世事的真意……
一缕声音从虚空之中遥遥传来:“灵识长存,一点心门自开,修道艰难,好自为之!”
太子对于紫霞元君的数次指点心中感激,他虔诚地望空礼拜,然后决绝地转身,再度沿着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向着那片飘渺雾霭之中的清净之地走了过去……126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