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照月东罡这才豁然省悟,原来自己已经在无意间伤害了自己怀中的女子却不自知,他这才明白,原来在两个共享一个男子的女子之间,哪怕她们都是超出凡俗之人,也不会有真正的友谊。那些建立在现实中无奈的情感,只不过是因为要面对众多世人的眼光,还有她们彼此面对时那种莫名其妙的、让人难以理解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许她们放下身价去彼此攻击而已。然而一旦离开了人群,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之后,她们真实的感情世界里,其实最不要愿意见到的,就是彼此。
照月东罡忽然领悟到,不管是当初身为太子的自己也好,还是现在身为界主的自己也好,也不管自己是人还是神,总之自己的柔情和爱意只有一份,这两个女子自然明白,不管他照月东罡怎么想,如果没有另一个女子的出现,那他所有的情感必然会全部放在自己身上,而一旦有了对方的介入,就算照月东罡不会厚此而薄彼,两人平分秋色,但自己得到的疼爱却总是会大打折扣,只能得到一半而已。也就是说,从此之后在与情郎相处的无尽岁月里,总会有一半的时间要忍受自己的挚爱与另外一个女子卿卿我我,自己却只能在一边默默忍受。而人性本贪,放在男女之间尤其如此,就算是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顶尖道门人物也不能免俗。
想到这些,照月东罡突然间觉得脸上发烫,他这才明白自己空自在人间度过了五十余载,而且也曾经同时得到两位妙绝天下的绝世佳人垂青且与她们有过长时间的交往和缠绵,尤其是自己如今身为人间界主,却竟然对于人间风月如此无知,当真是有些荒谬绝伦,不由得羞赫不已。
然而,他既然已经以镜相之法让枫依看到了自己法身之中的如冰,总不能又突然间将镜相关闭,如果那样,岂不是欲盖弥彰?而且以照月东罡的性格,就算明知道会惹起枫依的不满,他也绝对不会藏藏掖掖,把自己所了解的如冰的身份、还有自己对于日后的规划瞒着枫依,求得暂时的安宁。
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把这些事情解决,而是任由它这么糊糊涂涂地发展下去,到最后必然会造成极大的麻烦,更有可能会因此而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所以他在极力抚慰着怀中的枫依的同时,也在紧张地思索着对策,怎样才能让枫依接受已经是另一种形态的如冰?怎样才能让尚且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之下的如冰逐渐接受枫依?既然无法割舍,就要力求让她们相安无事。
这时的照月东罡不是什么界主,不是什么教主,他——只是一个同时深爱着两个女子而又被两个女子同时深爱的男子而已。他要解决的,乃是一件极为世俗的饮食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这无关乎境界,无关乎神通。因为在情感的世界里,天、地、人、神、鬼根本没有差别!
情之一字,贯穿始终,情之为物,无域无疆,若无情无爱,天地、阴阳、时空、宇宙、三界六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就在照月东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吧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自己想要凭借自己的无量神通逆天而行,强行为如冰打开元神中所储存的记忆,以求让一个真正的月殇尽快回归的时候,镜相中却又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以至于使得照月东罡在猝不及防之间举手无措,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原来,就在这边的照月东罡和枫依纠缠不清之际,那边如冰的元神世界之中,因为看到对面照月东罡的那种犹豫不决的尴尬神情已经让如冰心中的误会迅速加深,虽然她能够在刚刚领悟到自己的心上人藏身之地的时候,可以在一时的冲动之下抛弃掉一个少女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骄傲,毅然决然甚至是有些疯狂地攻破界面阻隔,不顾一切地穿越岩浆之海,来到这座神秘的丛林之中。但当她一旦真的面对着这个男子之时,短暂的狂喜之后,少女情怀中那种特有的羞涩和自尊便又逐渐复苏。
看着不远处那个昂藏男子欲进还退的样子,如冰只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因为在她而言,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行为消耗了自己多大的热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了这眼前的一刻,以一个少女的柔弱,承受了多大的煎熬,然而这一切所换来的,却是这样的一种结果:遭受鄙夷、不被理解、不被认可。此刻的自己仿佛就是一个死皮赖脸的无耻女子,放弃了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伪装、把自己完全地暴露在了人家面前,然而,这样的一种牺牲并没有取得意料之中的那种效果,那个男子并没有像自己幻想的那样惊喜莫名地冲到自己身边,或是因为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或是因为自己隐隐约约能够窥视得到的那种夙世机缘而把自己搂在怀里,相互抚慰,相互怜惜,而是在被自己的哀泣所吸引到来之后,一直面色阴晴不定,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再也不肯迈进一步。自来女性的敏感告诉她,他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背后,必然是隐藏了另一段隐秘的情感,而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不请自来甚至是强行前来,反而给对方造成了一种轻浮、甚至是轻佻的感觉。而也正因为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也使得如冰理所当然地认为照月东罡闪烁不定的神态中,隐藏了一些对自己的轻视。
在忍耐了许久之后,也就在照月东罡远在崆峒的本体已经和枫依云散雨收、而且照月东罡也已经以镜相之术将自己的影像传送给枫依,准备说破他们之间的夙缘之际,如冰心中最后的一丝坚持已经轰然崩溃。
四
她突然间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身形半转,突然间伸手在腰间一抹,一条碧绿的长鞭倏地出手,恰如漫天花雨,从天而降,化成了一片碧绿的烟云,又恰似一头碧绿的大鸟,长鸣声里,张开利爪,疾扑而下。不过这大鸟并非是要去伤害照月东罡,它鼓荡的双翼激起了一阵阵强劲的罡风,在双爪插入下方能量之海海面,攫起浪涛千里的同时,罡风劲吹,又将这紫色的浪涛一吹而散。水汽迷离中,雾霭重重,顿生重峦叠嶂。刹那间照月东罡和如冰之间从对面难相逢,变成了远隔重洋、万水千山。
照月东罡刚一愣神,那边的如冰早已甩下一掬伤心之泪,娇俏的身躯轻盈地一旋,恍若一缕轻烟,倏然消失在了那片能量之海中,任凭照月东罡再怎么等待,却是再也不肯现身了。
重重山峦层层相生,渐成减去渐远渐无穷之势,照月东罡的法体元神立脚不住,又不能动用法力神通强行驻足,生恐因此而更加惹得如冰伤心,更怕会在一不小心之下伤了她。要知道这可是在如冰的识海之中,稍不留意,便会对她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无奈之下,照月东罡只好随着山峦。雾霭的急速扩张而随之后退。
不过,在这次后退的过程中,照月东罡也隐隐地悟到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如冰明明是非常伤心,而且她眼神之中的那种深深的失望也曾深深地刺痛了自己的心,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种行为,却也明确无误地向他传递了这样一个讯息:不论怎样,她对他,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信任!这种信任甚至超出了情侣之间的范畴,其中更掺杂了一点女儿对于父亲的那种无条件的信赖,因为这点信赖,她可以向他敞开所有,包括自己的生命!
因为这是在一个生命体最为核心的部位、整个机体的中枢、元神、灵魂的居所和宫殿,这里是识海。若不是如冰已经把对方当成了另一个自己一样地去信任,她又怎么会任由他自由出入?更怎么会负气隐身,将这个男子独自留在自己的识海之中不闻不问,却只是以一种沉默的方式赶他离开?她当然非常明白,若是此人有任何一点歹意,以他的神通,又是处于此时此地,要想让自己形神俱灭也只是举手之间而已。
也许这只是一个真情少女情感受挫之后,自我保护的一种形式,然而,正因为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或者说是无意识的举动,才正好彻底暴露了她柔弱的真实内心世界:她对他的情感、对他的爱戴已经到了绵绵密密、毫无罅隙的地步,甚至已经容不下一丝怀疑、一丝怪罪。
这种暂时的委屈,暂时的伤心,也许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而已。
转瞬间,山峦叠嶂的荒芜已经占满了所有,照月东罡叹息一声,带着满腹的疑惑退出了如冰的内心世界,飘然站在了那株巨树树冠之上,随清风徐来,随枝叶的摇曳而轻轻摇摆。
(四)
浓密的枝叶轻柔地垂下,将那头周身辉煌的金翅大鹏笼罩其中,轻柔地抚摸着。在如冰的感觉里,那简直就像是无数只自己在梦里梦外渴望了无数次的大手,正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向自己表达着无尽的爱意。这样的一种意境,究竟曾经湿润了多少多情少女的双眸?究竟曾经占据过多少多情少女的猗丽梦想?如冰周身轻颤,几乎便要瞬间融化在这种柔情的抚摸里。
然而就在此时,仿佛有一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音从脚下的土层之中传来,清晰地进入了如冰的脑海:“他已经心有所属,柔情片片,全在别人身上,你又何苦如此自取其辱?!想想方才那一幕吧!若是他真的心中有你,在那样的一种旖旎风月之下,他又怎会那样对你敬而远之、似乎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男女之间,两情相悦,天地伦常、自然而然!他既能在那种情形之下依旧保持那样的一种态度,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心里装的不是你!也可以说,最起码的一点是:在他心中,你的位置可有可无,而另外一个女子,才是他的最爱!”
声音纤细,若有若无,但听在如冰耳里,却不啻于夏日里滚滚而过的惊雷,刹那间将她内心刚刚泛起的一丝柔情彻底击溃。她脑海中刚刚出现的那些旖旎念头顿时被刚才照月东罡的那种看似无情又似有情、看似有情却又似绝情的神态所填满,发烫的心田顿时又变得冰冷起来。就连刚才还令她倍觉深情的抚摸,似乎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种虚伪的敷衍,禽王的骄傲和自尊刹那间复苏。
她再也忍受不住,突然双翼一振,竟将身体上方浓密的枝条全都弹开。紧接着她双爪蹬地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周之后,已经冲出了这座密林的范围,来到了她出现时的那一片辽阔草原之上。
疾风吹拂,草原上长草披拂,浩如烟波,恰如此刻如冰的心境,如北海的波涛,冰冷、深邃、却又激荡不止。
她几乎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靠着鹏族极强的记忆和感应能力,在找到了自己来时的通道入口之后,于第一时间俯冲而下,却并没有在意那条通道的入口有没有开启。
‘缘法未至,离门自开!’树梢的照月东罡抬头深深地向虚空中盯了一眼,然后太息一声,双手一分,厚实的大地在如冰直冲而下的身体即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为她打开了一扇空间之门。
如冰纵声长鸣,声音凄切,头也不回地直穿而进,从来处来,回来处去了。
通道回合,照月东罡站在树顶发呆良久,突然摇头叹道:“凤妹,你……你这又是何苦?!以前的月殇,我俗世的妻子,如今的如冰,大鹏明王之公主。她当年只是因为与我照月东罡一时的情投意合,却让自己付出了这样沉重的牺牲,肉身被毁、身化翎羽而成禽王,但难得的是情深之处,竟连这样的投身化形也不能泯灭。我照月东罡何幸,竟能配的如此真情!但是妹妹,你可知刚才你这一番话,对于肉身本体已是异类的月殇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而你说这番话的用意,又是何等的无情!唉!却不知当年的枫依,那个纯情善良的枫依哪里去了?!”
五
话音未落,大树顶端虚空中突然像是开了一个天窗,天窗之外是另一片风光明媚的原野,娇俏的枫依满脸娇媚,眼底的一丝狡狯和得意犹自未消,懒懒地依偎在另一位照月东罡的肩头,出现在了这个天窗之中。
原来,就在刚才照月东罡与如冰之间刚要情感复萌之际,从另一边看出苗头的枫依顿时妒火如炽,她媚眼斜扫,见情郎正专注于镜相之中,便悄悄地以神念指挥自己的魔神法身之一的后土,借助土元之力瞬间穿越至如冰脚下,传音出去,搅乱如冰心神。她时机把握极为巧妙,正当如冰心神不定之时,竟是一举奏功。
然而枫依却忘记了一件事,自己这件事虽然自认为做得巧妙,神不知鬼不觉,但她却不知道身旁的照月东罡身为人间界界主,这人界之主体已经和他合而为一,成为了他的法身。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人间界所有的五行能量,其实都属于照月东罡所有。也就是说,在这个庞大的空间之中,所有的五行能量的流动震荡都会传递到照月东罡的元神之中,洞若观火,一丝不漏。枫依虽有魔神大巫之能,其中的后土更是土属性能量的属神,但无论如何,想在人间界之中动用其本属性能量而不惊动照月东罡或者不被其窥见,却是绝无可能。
而照月东罡原本就对于当年的月殇现在的如冰有着一种难以释怀的歉疚之感,加上事有凑巧,如冰这次破界而来,却又正赶上自己在空洞印中与枫依相会,颠鸾倒凤之余,销魂蚀骨之意直接渗透到了法身元神的意识中来,使得他一时之间心神不属,致使自觉颇受冷落的如冰恼羞成怒,隐身之后又将自己从她的识海之中赶了出来。
但这些事,自觉有愧在心的照月东罡都能忍受,所以他才会在被赶出如冰身体之后,仍旧以枝叶为手,将满腔爱意倾注于其中,通过那种柔情脉脉的抚摸,把自己的一颗真挚的心捧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就在如冰已经即将软化,照月东罡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所发生的那种明显的变化、爱意弥发的气场正在开始剧烈萌动之际,却在一不留神之下被身边的枫依钻了空子,只言片语之间,就已经将自己所精心布置出来的情感宫殿彻底摧毁,土崩瓦解于顷刻之间。
看着如冰不顾一切俯冲而下的决绝身影,他知道,这一次的伤心,已经在如冰高傲脆弱的少女心扉中插上了一把尖刀,伤口滴血,疼痛如影随形,无休无止。在这样的心态下,自己若是再出手阻挡,恐怕这位猛禽之王真的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自己面前上演一场血的悲剧。
所以,深知鹏族之高傲刚烈秉性的照月东罡急忙为她打开了空间通道,无奈地目送着她矫健的身影穿越而去,只留下满眼满心的悲伤和失望,如风如雾,缠绕在照月东罡的身边。
看着如冰离去的背影,细细咀嚼着空气中所留下的深深的忧伤,感受着方才枫依语意之中深深的恶毒意味,照月东罡那处在崆峒印虚境之中,犹自和枫依相依相偎的身体蓦地一抖,一阵恶寒笼罩过来,周身上下,一阵发紧。就好像身边这个吐气如兰的娇柔女子刹那间变了模样,让他一时间竟有些不寒而栗。
法身本体,意念相通,就在法身元神对着打开的镜相说出了那一番话的同时,照月东罡本体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恶感,不由自主地伸手把怀中的丽人推开,动作缓慢,却透露着坚决。
那枫依此时身为人间界风月教主,本来就生性聪慧的她对于男女情事更是心细如发,照月东罡心意一变,那些细微的肢体语言已经明白无误地将他内心深处那些尚未宣之于口的隐秘信息传达给了枫依。加上镜相中的那个照月东罡暗含怒意的那番话,以及身边情郎坚决地把自己推开之时脸上掠过的那一丝鄙夷,使得枫依心中先是一震,接着便是莫名的酸楚。
想想自己孤身一人与小白僻处海岛四十余载,用一个女子最为珍贵的青春年华作为赌注,去追求一个几乎是在所有世俗之人眼中都是飘渺不可及的梦想,而这一切,也只是为了一个‘情’字而已。
四十载海岛风雨的心酸和寂寞对于一个已经尝试过男女之间缱绻情事的怀春少女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只恐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直意识清醒的枫依,还不如那个因寄身于大鹏而神智模糊如梦的月殇更加幸运。因为就算是月殇的元神处于如冰体内,也会不时苏醒,然而那究竟是时断时续,有时而终。但那四十年的相思之痛相对于枫依来说,却是绵绵密密,如抽丝剥茧一般,一直,纠缠不断。而这样的一场滴血的痛苦,每一天、每一年、每一时、每一刻的忍耐,其实都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梦想、一个当年汉水之畔的约定、为了能在永恒里,拥有那个坚实温暖的臂膀。
然而,时至今日,仿佛自己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痛苦都因为那头大鹏的离去而失去了价值,自己多年的牺牲,眼前的男子究竟有没有一刻曾经的在意?!
镜相中的言语清晰传来,如剑如刀,刺人生疼;身旁情郎推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突然间变得是那么僵硬、那么冰冷,仿佛因为爱意的流失,竟也导致了这双有力的大手失去了温暖的力度。
她不知道,那些随风消逝的时光里,所带走的不仅仅是春夏秋冬的变换,更有着她曾经的纯真、少女的善良。几十年和癸精旗旗魂们的相守,已经造就了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信念,并且早已在她心中根深蒂固,生根发芽。所以,她身上虽有无边风月之意,但这种媚惑的背后,却是一种深深的、不能违逆的独占,一旦有人触及,她必然会全力反击,而且不择手段。
但此时此刻,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变故之中有什么过分之处,她只是觉得自己捍卫了自己付出之后所应得的报酬而已。所以,照月东罡对待她的态度不但不能为她所理解,而且她还感到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和委屈。
她柳眉微皱,眼底寒光隐隐,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妩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