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人与人之间往往如此,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一点有一方服低,那么对立的一方便会自然而然地气势高涨起来,这只是作为一个灵性生物的共性,其实无关乎人品或是道德,就算是雀翎这一类人已经得成仙道,她们也只是比世俗之人稍微淡泊一些,或者说是更懂得克制而已,那些隐藏在骨子里的潜意识,还是会在一些特殊时刻表现出来。
此刻的雀翎就是如此。
在峨眉虚境,受尽娇宠的她早已养成了骄纵任性、为所欲为的性格,虽说有淳良的本性,但她一旦遇事受挫,往往便会将一些本该遵守的教规礼数忘到脑后,一意孤行,胆大妄为起来。尤其是这次因为她担心枫依的安危,一开始只是因为那一元子身为崆峒掌教,乃是和自己的师尊真一同辈的人物,在中原道门之中也有不小的威望,加上他那种在雀翎看来想当然的实力,所以才使得雀翎委屈低头。
然而,善会察言观色的雀翎此时却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之中清楚地感受得出,且不管他实力强弱,最起码他对于自己师尊临行偷偷交给自己的上古神器捆仙绳颇为忌惮,所谓投鼠忌器,就算这捆仙绳不会真的对一元子形成大的威胁,但只要他有所顾忌,雀翎自问便会有机可乘,此时的她心中笃定,言语间便有些不太避讳起来。
她一边暗中运转真元驱动捆仙绳继续对一元子等人施加压力,一边笑吟吟地伸手点指:“一元子,你休要在此巧言惑众!我家月神门主若是无事,那她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一去月余,居然不肯传递一点讯息出来。我这位姐姐性情严谨仔细,岂会做出如此粗心之事?”说完回头对紫衣等人叫道:“你们说,我说的可对?!”
紫衣等人本就对一元子的做法有些不满,而且也确实有些担心门主的安危,一听此言顿时一起叫了起来:“没错!我家门主想来做事谨严,知道我们在此相侯,除非情非得已,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往外界传递信息!现在想来,这铜殿乃是崆峒之物,自然你懂得操控之法,说不定便是你暗中下手也未可知!”
后边的水猿托天、九头虫幻离、龟灵子等人也紧跟着喧嚷起来,场上一时混乱成一片。
然而就在此时,突见原本还满面为难之意的一元子面色一变,满面生寒,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压制不住的勃然怒意。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在龟灵子、幻离、托天三人的背后,昆仑弃徒丹霞和那位侏儒般的金蟾现出了身形,而一元子愤怒的眼神,正是指向金蟾。
原来,那金蟾作为崆峒之弃徒,自从上山之后,仗着身材瘦小,一直躲在众人身后,不曾与众崆峒弟子朝面,而一元子又碍于幽月门中有一半都是风情万种的女弟子,自己身为掌教,岂能当着众门人的面对她们仔细巡视?所以一直未曾察觉金蟾的存在。
此时因为雀翎在与一元子的对峙之中似乎占据了上风,这些人又实在是担心枫依的安危,一时情急之下,顿时忘了遮挡金蟾,而金蟾又一直过于小心,等他发觉不对,却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只见一元子注目在金蟾身上,眉心一皱,威势顿生,方才的那一点畏缩之态霎那间荡然无存,就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周身的长袍无风自动,激荡而起,站在他对面的雀翎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绝强的、不可抵御的气场逼人而来,脚下有些站立不住,竟然不由自主地接连往旁边移开三步,这才勉强站定。后边不远处,紫衣。龟灵等人也和雀翎一样,竟是不由自主地往两下里分开,把站在最后的丹霞和金蟾完全暴露了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在场的众人突然间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幻觉,明明一元子和金蟾之间还颇有一段距离,而且金蟾又是和丹霞手挽手地并肩站立,但随着一元子身上的那种无形气场的发出,竟使得众人包括金蟾自己在内都觉得他和一元子竟已是面对面站立,中间的距离也似乎只有短短的尺余而已。而那位和他并肩站立的丹霞,虽然明明还是手挽手,但感觉上却是距离极远,仿佛被一种无形之物隔开了一般。
一元子和金蟾稍一对视,突然间瞋目喝道:“孽障!你既已为了儿女私情反出崆峒,便该遵照当日誓言,永世不再踏入中原,为何今日又食言而肥,不但进入中原,而且还堂而皇之地带着这个女子来到崆峒?!是不是你自觉这些年在海外修炼,道行已经是突飞猛进,可以和整个崆峒相抗衡了?还是因为你有了后台撑腰,所以不把我崆峒放在眼里,这才欺上门来?若是真的如此,嘿嘿,嘿嘿,恐怕我一元子今日真的是要为维护崆峒声誉而清理门户了!”
积威之下,金蟾似乎对于一元子有着一种不能克制的畏惧,他只是与一元子对视了一眼,立刻便往旁边移开眼神,嘴唇颤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一元子不依不饶,又紧跟着冷冷一笑道:“啊哟,这位金蟾子道兄果然好大架子,居然不屑于答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亮,回声激荡,但其中却满是冰冷的意味,任谁一听,也能听出其中的愤怒。
金蟾子听着这位当年的恩师愤怒之极的笑声,更是心中鹘突,愧疚不已,一颗头颅越发下垂,本就瘦小的身躯更加矮小了起来。
(三)
一旁的丹霞见状,似乎极为气愤,突然间伸手在金蟾手臂上用力一掐。那金蟾虽有神通,但丹霞也是当年昆仑门下极为杰出的弟子,这纤纤玉指用力一掐,怕不下于千斤之力,金蟾自然有些禁受不住,吃痛之下,忍不住大叫一声,猛地抬起头来。

只见丹霞水汪汪的一双大眼之中充满了哀怨,又有许多的期许、依赖之意,金蟾只觉心中一震,那些早已沉埋心底多年的陈年往事,那些曾经的花前月下、缠绵悱恻、海誓山盟,还有当年为了眼前这位心上人而不顾一切与师父反目,在立下了终生不踏入中原的大誓之后,相携入海的场景,突然间又在脑海之中一一闪过。
这些美妙的影像,每一次闪动都会在金蟾那因为一元子的注视而刹那间变得如同枯井一般的心田里掀起一阵波澜,直到最后,渐渐积聚成一阵狂风,瞬间将对方施加于自己意识之中的那一片阴霾驱散。
只见他那微微佝偻的身躯渐渐地挺起,原本躲闪着对方的注视闪闪烁烁的眼神也逐渐恢复了神采,他胸膛一挺,脸上愧意渐消,视线迎着一元子直视过去,气势顿生。虽然他和身材高挑的丹霞站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但在此刻的众人眼中,似乎根本就完全忽视了两个人之间身高的对比,只觉得丹霞就是一个小鸟依人的柔弱少女,而他身旁的这位,却正是一位顶天立地,足可以为她撑起一片风雨不侵的天空的昂藏男子汉!
这一刻,身旁心爱的女子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突然间特别清晰地传入金蟾鼻翼之中,那只紧紧地拉住自己臂弯的玉手,在此刻显得是那么柔弱,那么无助,金蟾突然明白,自从当年这个女子跟随在自己身边一路风尘踏波出海之时,她便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所有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就是她的天,她的精神支柱,在她的世界里,自己便是唯一的支撑,不能有一星半点的疏忽,不能有一点一滴的大意,更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否则,便意味着她整个精神世界的彻底崩溃,无法收拾。
他下意识地用眼睛的余光看看身边的女子,见到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欣喜和安慰,心中突然间感动无比。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淡定,似乎就算此刻与自己同生共死,乃是极为寻常之事,云淡风轻、理所应当。
情丝之坚,无物可断。
像当年一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天经地义,就算是当年的师父,又有什么权利阻止自己去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一股热流从丹霞拉住自己的部位倏地散开,他觉得心口一热,不由自主地胸口一挺,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噼啪爆裂之声,在场众人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边卸掉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不由自主地稍一摇晃,这才站定。
只见金蟾面色淡然,冲着一元子淡淡地打一稽首,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一元子前辈,虽说师恩深重,难以报答,不过,既然当初您已经决心把我逐出崆峒,甚至逐出中原,说句不该说的话,金蟾既然已经不是崆峒之人,而且已经投在月神门主手下,那是否便意味着崆峒的所有戒条都已经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更何况当初我离开崆峒之际,也曾经主动请缨,到距此三百余里之外的天龙潭除灭恶蛟,扬崆峒之名、为崆峒一门积累外功,更曾经为了驱逐前来崆峒挑衅的邪派修真而浴血奋战,甚至因此将修炼多年的气剑彻底毁坏,道法大幅减退。所以说我金蟾不敢说对崆峒有功,但总算对得起师尊当年的教诲之恩。况且直到今天,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尊对丹霞这样深恶痛绝?我的同门师兄弟姐妹之间也有许多情投意合者,在您的默许之下结为夫妇,夫妇双修,为什么我和丹霞就不能?!再说当初我之所以选择离开中原,并不是因为要遵守崆峒给我立下的规矩,而是为了保护丹霞,难道说,当初这永世不入中原半步之说,是从我嘴里说出的不成?我当时只是迫于无奈,被迫离开而已!如今我和丹霞已经双双拜入幽月门下,与崆峒、昆仑再无丝毫关联,天下之大,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可并不需要别人插手!再说,这崆峒山乃是天下人的崆峒山,你们也只是借这片灵秀之地修行罢了,又岂能说这座名山就是你们所有?!我要和丹霞跟随一众同门还有门主一起来此游玩,倒也并不需要取得您的同意吧!”
这番话说得大气磅礴,气势如虹,个子矮小的金蟾昂头挺胸,直视着一元子侃侃而谈,毫无畏惧之色,这一瞬间,他的气势竟然盖过了一元子,使得这位崆峒掌教的气机也为之一滞,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金蟾这一次异乎寻常的举动,竟然使得整个中台峰顶一瞬间鸦雀无声,包括丹霞在内,一干幽月门弟子向来都认为这金蟾生性内向,虽然深沉多智,单却不善言辞,然而今天的一番表现,却委实是让他们有些刮目相看。其中丹霞的感受尤为真切,她紧紧地拉着金蟾的手臂,秀丽的双眸之中热泪两行,滚滚而下。
她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柔声细气的男子,这个一直像一个因自卑于自己的容貌而对自己唯唯诺诺的男子,竟然也有这样慷慨激昂的一次陈词,竟然也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担当!而且她心里明白,他是在为了自己激昂、为了自己担当!为了不让自己受伤,他终于挺起了男儿汉铁一般的脊梁!
丹霞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竟然不顾一切地突然伸手抱住金蟾,低头在他的额头上用力地亲吻了一下,然后泪汪汪地看着他喜极而泣,似乎早已把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位须眉戟张的一元子全都忘到了脑后,天地风云间,就只剩下了这一对苦难情侣在默默相望一般。
一旁的一元子怒不可遏,正要说话,却被冷眼旁观的雀翎抢了先机,她冷冷一笑,娇声说道:“啊哟!我说各位,你们看这一对多情男女,情真意切,如胶似漆,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但是偏偏就有些人目生荆棘,容他们不下,你们说,这可不是无事生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