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元子本就被金蟾一番话说得有些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之余,有点恼羞成怒,登时把一腔怒火转嫁到了雀翎身上。不过他这样的神情却越发引起了雀翎对他的轻视,因为如果这位崆峒掌教真的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那他就不会被自己当年的弃徒给说得哑口无言,而他若是真的道德高隆,那么一来他不会在当年做出这样一件不合情理之事,二来也绝对不会有着如此之强的争胜虚荣之心,以至于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和金蟾发生争执且如此激动,由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所以雀翎对一元子转向自己的那种阴冷的眼神根本就视而不见,依旧继续挑衅:“各位,我雀翎身为峨眉二代弟子,自然也知道天地大道,不拘一格,而且修道之人修的是博爱之心,却绝非断情决意、灭绝人伦。这位一元子前辈倚仗着自己的长者辈分棒打鸳鸯,而且还不允许人家踏入中原,请问这天下之大,可有如此不讲理的师父吗?”
那紫衣和龟灵子两人性情稳重,虽然也频频点头,却并不做声,而后边的水猿托天、九头蛇幻离等人听了却不由得兴奋起来,他们本是东海妖族出身,本就对于世俗礼法看得极淡,之所以听命于枫依,只不过是慑于她那种隐显莫测的铁血手段、更被其媚惑天下的绝世风情所迷惑而已。但是碰到了这位崆峒修真领袖,这些家伙骨子里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情便不由自主地暴露了出来。
他们听到雀翎话音刚落,立刻嘻嘻哈哈,大声鼓噪起来,根本不去理会此举会给对方造成怎样的伤害。而一元子身为掌教,就算他修养再好,但当他看到对方那轻蔑的眼神和自己的门下们神色间露出的尴尬时,仍然忍耐不住,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阴冷的视线先后从雀翎、丹霞、金蟾脸上依次扫过,最后终于停在了雀翎身上,凝视半晌之后,突然开口,阴森森地说道:“雀翎姑娘,你是不是以为手中有了捆仙绳,就可以横行无忌了?要知道这里可是崆峒、广成子仙师一脉相承之地,而且你也看到了,神州十大神器之一的、印化无极的崆峒印就在此处,你那捆仙绳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件禀五行之气而生的异宝而已,又怎能和先天神器崆峒印相比?我方才示弱,只不过是因为受人所托,而且还顾忌与令师真一道兄之颜面而已。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件极难为他人所道之事,故此我才一再忍让。不过,若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总是这般挑衅,那么一元子可就要替真一师兄管教后辈了!”
(四)
雀翎一听,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她昂起头,撇撇小嘴,显得极是不屑:“一元子前辈,我岂不知您神通无量,尽得当年广成子真传?!不过有些事并不会因为您实力强大便会又所改变,这金蟾和丹霞既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您身为长辈,为何不能成人之美?更何况金蟾还是您当年最为心爱的弟子之一?若说您没有一点私心,这件事恐怕任是谁他也不会相信吧?!”
说话间脸上似笑非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身后的水猿托天、九头虫幻离等人听了,一个个嘻嘻哈哈,手舞足蹈,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就连紫衣身后的几位姐妹也一个个指指画画,各自以纤手掩口,巧笑不止。
这一来,就算那一元子修养功夫再好,他也难免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忍耐不住内心蜂拥而起的愤怒,他突然间爆发起来。
只见他手指突然间隐在衣袖之中轻轻一弹,动作细微,旁人根本就难以察觉,随之一缕轻烟如小蛇一般蜿蜒而出,紧接着突然间砰然散开,众人刚一发愣,那一抹轻烟竟然瞬间凝结,变成了一个与一元子一模一样的道者,两人迅速拉住对方的手,急速地轻旋,然后戛然而止,在场诸人登时目瞪口呆,再也难以分辨这两人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一元子,哪一个是化身幻象。
紧接着只见场中两个一元子双手不停,一缕缕轻烟次第爆开凝结,众人还未曾从刚开始时的那一次震骇之中清醒过来,场地上竟然已经出现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一元子,他们俱是一身青衣,须发飘拂,意态潇洒出尘,一派世外高人之气。
这十几位一元子容貌相同,举止化一,众人一时间眼花缭乱,难以分辨,直到此时,包括雀翎在内的一众幽月门弟子才真正领略到这位崆峒掌教的真实实力。单是这一手分身化形,且不着行迹园转如意的潇洒手段,恐怕放到整个中原道门之中,也只是凤毛麟角而已。更何况他既然这般施展,自然还会有其他的后续手段。而真正可怕的,也并不是他分身化形的本领,而是他借此而使出的其他杀招。
果然,就在场上众人发愣的一刹那,一元子和他的众多化身已经围绕雀翎站定了方位。这些人都是道法高手,一望而知这一元子乃是布下了一个奇怪的阵法,不过雀翎虽然也是出自名门,却根本看不出这个阵法的来历,更不用说懂得破阵之法了。而后边的紫衣等人本身就来自海外,虽说紫衣和丹霞也曾经在中原道门领袖昆仑门下呆过一段时间,但中原道教博大精深,各门各派之中都有自己隐而不发的独门秘技,就算是昆仑也断然不能事事尽知,对人家其他门派洞若观火,更何况紫衣和丹霞当年只不过是昆仑门下资格最浅的低等弟子而已,也很难接触到那些容易引发门派争端的秘密。
所以众人一见雀翎陷入对方阵中,顿时耸动起来。然而他们却突然之间发现,眼前这个看似随意而为的阵法,一旦展开之后,竟然如岳停渊峙,气势磅礴,就像是在雀翎头顶突然间罩下了一口巨大的铜钟,唯一的一个进口或者是出口已经紧紧地和脚下的大地结合在了一起,外边之人进不去,里边之人出不来,相互之间近在咫尺,却已经是突然间中断了所有的联系。

似乎是因为一阵清风,一轮圆月悠然而来,却转瞬间又被一片乌云淹没。飒飒秋意,夜雨飘摇,中台峰顶,倏忽间已是一片秋声。
“夜雨惊风破阵杀!雀翎!此乃崆峒独门必杀之技,诡异之极,威力极大,而且善能自结领域,切断对手于外界的所有联系,杀人于无形,你一定小心了!”
十几个一元子突然间一起出声长笑,声音如涛,滚滚荡荡,在夜空下、秋风中、山峦间滚滚流传,直有声震千里之概:“哈哈哈哈!不错!看来你虽然僻处海外多年,却一直未曾忘却本门道法!此阵‘夜雨惊风破阵杀’,又名‘金钟锁魂迷秋月’。乃是本门炼魔卫道之无上妙法,经我多年修炼研习之后,加以改进,已成吾独门秘技。不过,这个阵法虽然威力强大,但自从炼成之后,因为一直未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所以也就从未真正使用过。不想今日适逢其会,居然让我在这茫茫尘世见到上古异宝捆仙索,而且还是在一个不辨正邪率性随心的小丫头手里。想这件异宝威力强大,若是一旦落入奸人之手,岂不酿成大祸?所以吾今日已经不得不出手,先暂时将这件异宝收来,等日后见到真一道兄,再去原物奉还。”
在阵外的紫衣、龟灵等人听来,这一元子声音清朗、语意诚挚,显得极是诚恳,几乎让人不得不相信,此人此举,确是毫无私心,只是因为担心捆仙绳会因为雀翎法力低微而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从而造成难以预想的灾难性后果。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刚才的一幕,恐怕这些人一定会不约而同地相信,这件事绝对是因为雀翎的无礼而引起。
这位一元子身为崆峒掌教,确有过人之能,不但在对手拥有上古异宝的情形之下轻轻松松扳回局势,将雀翎控制在了自己的领域之中,虽不能说稳操胜券,却也暂时稳住了局面。而且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还能游刃有余地施展控心之术,瓦解紫衣等人的斗志和戒心,进一步加强自己对于对手之间的分化,最终达到分而化之、各个击破的目的,其实力之强,委实是令人咂舌。
不过在这些人中,却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金蟾。因为他当年曾经是一元子座下心爱的弟子之一,所以对于自己这位曾经的师尊的脾气秉性、行事作风极为了解,对于他的一些御敌手段也知之甚深。所以不管一元子怎样地极尽诱惑之能事,只有金蟾自己能够紧守心神,不为其所惑。此时他见到身边众人一个个面露迷惑之色,知道不好,突然间在一元子话音刚落的一刹那捏唇尖啸,声音如一蓬清凉的雨水倏然洒落,众人头脑一清,互相对视之间,禁不住心下骇然。他们这才知道,对面这位一元子果然了得,并不是像他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平庸无能。再看看对面一元子身后的那些崆峒弟子们,直到此时依然是闭目端坐,身如木石,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毫不关心。众人面面相觑,心里自然十分明白,这些人不来为师尊助威,并不是不关心师尊,而是对他们的师尊有着极大的信心,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这些崆峒弟子眼里,合紫衣、雀翎、龟灵、幻离等众人之力,也绝对不是一元子的对手,这是一场毫无意义实力悬殊的争斗,胜负之数毫无疑义,他们不必、也不屑因此而上前为师尊摇旗呐喊。
众人更加为身在阵中的雀翎捏了一把冷汗。
而确实,身在阵中的雀翎此时的确有些苦不堪言。
就在对方阵势合拢的一刹那,雀翎突然感觉有一阵凄风苦雨倏忽间将自己包围了起来。,迷离的秋意,让这个生性豪爽的女子竟然也奇怪地诞生了一种感伤、一种迷茫、一种思念、一份斩不断理还乱的绵绵相思。
突然间,那个当日自己一直有一点瞧不起的、只是因为辈分的关系而让自己不得不礼让三分的师兄啸空,突然间不期然而至,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而且还显得是那样的风流倜傥、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阳刚、那样的柔情。他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让雀翎恍然明白,原来自己这一次被师父赶下峨眉,最大的损失并不是别的,却是一份一直存在于自己身旁,却一直被自己无意之中忽视了的珍贵情感。
孤独、寂寞、无依无靠的感觉如江水般潮涌而来,深深的无力感迅速弥漫了全身,在这一刻,她突然间破天荒地深深地渴望着那个人的出现,就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就算眼前依然是一场注定的失败,就算自己注定要在这一刻再入轮回,只要有那个人在身边陪伴,她也会心平气和,甚至是甘之如饴。
然而,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那些旖旎幻想之中不可自拔之时,阵中的情形却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只见眼前的一缕缕风雨突然间如轻烟般飘摇聚集,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个啸空的形象。然而,这些啸空却没有了她想象中的那些脉脉柔情,他们一个个驱动仙剑,化成一片光网,向着自己当头罩下。一个个目光凶狠,神情狰狞,似是急于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一般。就好像他们所面对的不是自己一向心仪的小师妹,而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种前后落差之大,就算雀翎修道千年、就算她道心已著、就算她心性豁达,但她终究是一位拥有着似水柔情的美丽女子,只不过是因为同门的骄纵,使她一直以一个不谙风情的娇憨面目出现而已,所以面对这样的一种境遇,她依然是有些不能、不敢、不想接受。
因为一旦接受,就意味着千年构筑的一座精神堡垒的崩溃,一份早已存在数百年却是刚刚发现的美好情感的丧失。
千年以来,除了一柄仙剑,她的世界里所剩下的,还有什么?如果失去了这些,她千年的坚持,恐怕也就失去了意义。
永恒,也失去了意义。
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剑雨,雀翎痴痴地站在夜雨惊风之中,脸颊上是一滴缓缓流淌的清泪,她不言、不语、不动,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冷的笑意,等待着幻灭,等待着新生。
一阵得意的笑声隐隐传来,雀翎,这位来自峨眉的女子,似乎已经注定了一个悲剧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