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条云梯已经化作伏在城墙上的火蛇,吞噬掉了云梯上的一切。哀嚎的声音从火焰里传出,烧焦的身体从半空中落下,惨叫犹未断绝。不仅人见了此景惊骇,连凤无华的战马都不由得打着响鼻后退。
“吁——”她轻抚战马的脖子,眼中映着照红半边天空的火焰。她望着地狱般的场景,一时忘了言语。
不仅是她,齐军方面所有人都震惊于这突然的转折,投石机停了,弓箭也落下了,人们都在等着凤无华指出方向。
“救命!救命啊!”云梯上尚未气绝的人大喊,他们一张开口便会吸入滚烫的浓烟与灰烬,所以声音也变得沙哑凄厉,令人不忍卒闻。
当先几排士兵听不下去他们的惨呼了,直冲到云梯下想要救人。
可惜他们头顶不停有带着余火的人落下,在他们身边摔得血肉飞溅,面目全非。甚至还有些残肢带着火,落在队伍中让来救援的人也烧了起来。
好在这些人总有几分机灵,就地一滚,身上的火苗便灭了。
只是这样一来也搅合得队伍大乱,城头上的守军趁势将巨石和乱箭一起投射下来,造成的伤害比云梯上的大火要厉害得多了。齐军许多人忙于躲避火焰,不曾留心上方,被石头或者箭正中头顶,惨不可言。更何况一旦混乱起,队伍阵型丧失,士兵彼此推搡踩踏,伤亡无数。
凤无华看明白了情势,知道那些云梯上的人不能去救了,否则为了他们怕是要搭上更多人的性命了。
她咬牙下令:“撤退!”
她身边的天字号队员愣住了,他们跟随凤无华许久了,知道她素来果决,可是也有仁心。像这样决绝地放弃几百条人命,那是从未有过的。
“我说,撤退!”她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嘶吼,喉咙里和眼中似乎都要迸出血来。
天字号的队员纷纷一凛,感受到她话中的威压,各自压抑住悲痛向前方传达命令。
“哈哈哈……”城头传来一阵笑声,嘶哑又苍老,比那些在火种悲号的人并不悦耳多少。
凤无华抬起头,看到了她这一战的对手,乃至夺取整个天下的对手。
她的母亲,光华公主。
在漫天的火光和灰烬中,凤无华无法看清她的面孔,只是觉得她更苍白了,华丽的鹤氅披在她肩上仿佛是覆在一根干枯的竹竿上,那根竹竿虽然还挺拔坚强,可是已到了崩断的边缘。
“姑姑……”她喃喃低语,她自己也难以描摹这份心情。
姑姑在烈风中冷笑,满墙的火焰似乎都因她的笑而冰冷下来了,连风似乎都安静了。她扶着城头上的古砖石,说道:“怎么了,我的女儿?你不是最讲仁心和大义的吗?怎么抛下这些可怜的士兵走了呢?你听,他们叫得多么悲惨,正等着你这贤后来拯救啊!”
凤无华仰头望着她,心里明白这不仅是姑姑的破敌之计,也是她的攻心之计。她要让凤无华戴上伪善的面具,再由她当众撕破。
如此一来齐军士兵对她的信赖就会动摇,甚至会背弃凤无华,这是几乎在绝境中的姑姑唯一的胜算了。
可是,能在如此绝望的情境下想出如此对策,凤无华的指甲划破了手心,可仍要说一声不愧是光华公主。
凤无华拨转马头,退到不远处的小山岗上,她回头,看到惊慌失措的齐军终于聚拢,恢复了严整的阵型,她知道这一劫他们是勉强脱出了,可是攻下都城的第一战,他们败了,而且是由胜转败。
因为登得高,所以摔得重,这对于士气的打击远远重于一开始便重重挫折的落败。
她闭上眼,没有想到这一战如此落幕。待到齐擎来时,她要怎么交代?这是他为了夺取都城辛苦训练的军队,辛苦思索的策略……
“撤退”她轻轻地下了命令。
此后十天,凤无华的齐军按兵不动,军营中议论纷纷,有人说要该当出兵复仇,有人说应当等更多的部队从后方来,也有些人怀着悲伤的语调说道:“或许这就是女儿忤逆母亲的报应吧。”
这种论调一出,不少人开始质疑起这场战争的正义。
几百名丧生与烈火中的攻城兵的亡魂仿佛就徘徊在兵营上空,他们尸身面目全非,无人将其找回,只能留给战场上的野狗啃食。
生前死后,他们都太痛苦。
齐国士兵每每想起他们的死状,总是不寒而栗,出征伊始时的意气风发早已不在。
凤无华知道,这就是姑姑要的结果。
流言和议论从她的耳边经过,她却不理会,只是站在军营附近的小山上,远远眺望都城的铜墙铁壁。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在那里跌倒,就在那里站起,在那里失败,就在那里把一切夺回来!
她把天字一号队伍里的人叫到面前,问道:“我抛下了那些攻城兵,恨我吗?”
队员们沉默了一阵子,有人说道:“不恨,因为王后做事一向有原则,我们只是不解。”
凤无华的嘴角勉强翘翘,她说道:“你们没有怪我狠心,我很感激。不过你们要记住,两害相权取其轻,那时如果我们留下援救他们,死亡的人不会仅仅是几百攻城兵,现在在营中哀叹的人只怕早就是战场亡魂了。”
天字号队员们低下了头,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人能像凤无华那样在危局中乾纲独断,更没有人能在之后顶得住流言蜚语。
凤无华长出一口气,说道:“你们依旧信任我,我感到很幸运,因为齐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还要靠你们呢。”
天字号队员齐齐跪下,说道:“谨遵王后之命。”
凤无华微笑,请他们站起来:“你们是天字号队员,已经是齐国最强的战士,可是在我看来,你们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天字号队员互相看看,彼此的眼中都是一半不服气,一半好奇。
她回头,望着仿若亘古就生长在平原上的赵都,这颗钉在这里太久的钉子,终于到了该被拔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