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寺外的石雕旁,孟慕晴支开了身边的下人,噙着抹温婉地笑说:“我认得你,你方才与那位富家千金起过争执。”
不错,主动现身在她跟前的,正是她踏破铁鞋寻找的未来状元郎。
灰头土脸的少年五官尚算清秀,带着些许害羞与笨拙,与孟慕晴记忆中口吐莲花,文质彬彬的新科状元判若两人。
那时的他,早已位极人臣,是高湛的同党,是得尽帝王信赖的朝廷重臣。
“小生听主持说,是姑娘您前去寻人来帮草民解围。”少年低着头,满是泥巴的双手紧张地在身侧攥紧。
许是心怀感激,孟慕晴在他眼中,就如同高不可攀的仙子,只可远观,望其背影,不可接近,因为这样狼狈的自己,会辱了对方。
主持真是神助攻有木有?
孟慕晴心头微喜,默默给主持点了个赞,但面上,却流露出些许愣怔:“我素来不喜以势压人之辈,仅是举手之劳而已,你莫要放在心上。”
少年眼眸微亮,似有敬仰之色闪烁。
“姑娘的大恩,小生铭感于心!若将来有机会,小生做牛做马,定会报答姑娘。”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像个愣头青似的说道。
孟慕晴扑哧一声笑开了,如桃花般美艳柔和的笑容,惹来少年一个红脸,甚是羞愧。
“抱歉,”孟慕晴忍俊不禁地说道,宽袖轻遮容颜。
“姑娘,请务必告知小生您的名讳。”丢脸就丢脸吧,他必须得牢记恩人的大名,以好日后报答。
“不必了。”孟慕晴假意推脱,算准了少年固执的心性不会善罢甘休。
一如她所想,少年连番追问,一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样子。
孟慕晴状似无奈地将名字告知。
孟?
这个姓,江南境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她是传说中的孟家之人吗?
“我也未想过要你报答,你谈吐不俗,想必是个读书人,不知猜得可对?”孟慕晴歪着头,温声细语地问道,态度甚是平和,仿佛眼前之人并非是落魄的书生,而是一个与她同等之辈。
这份尊重,令少年再次动容,悄然红了眼眶,又不愿她看见,只得垂下头暗暗抹泪。
他出身贫苦,往常受尽了他人的冷眼,如今,竟有贵人愿意尊重他,这份情就如黑暗中的一束阳光,暖人心窝。
“是。”少年点头承认了。
“年后开春便是科举,愿你届时能一举夺魁,若你将来做了大官,还能记得今日的事,再说报答不迟。”孟慕晴调侃道,她说的是大实话,却巧妙的让人误以为是鼓励之语,至少在少年耳中,此乃她顾及自己的自尊故意说的。
“是!”少年梗着脖子大声说道,泛泪的双眸一片坚定。
落井下石容易,雪中送炭难,他定不会忘记孟姑娘的恩情。
悠悠在不远处的石阶上,不停朝这方挥手。
孟慕晴不再多说,留下一抹温暖的笑靥后,转身走了。
身后满怀感激的少年,不曾瞧见,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愧疚与歉意。
也许她天生便是心思深沉之辈,瞧,哪怕是出手帮人,也是有意而为之。
孟慕晴自嘲地笑了笑,却不觉后悔。
为了这个家,为了她所看重的亲人,她可以抛弃善良,抛弃良知,算尽天下人亦无悔。
僧房里,老夫人与主持礼佛完毕,决定今夜在城南寺中歇上一晚。
孟母一夜未眠,在房中提笔疾书,为腹中胎儿以及家人抄写佛经,娇弱的身躯被烛火拖长,映照在纸窗上,静谧且温馨。
隔天,下山后,一行人踏上归程,途径城南寺附近的城镇时,孟慕晴隔着车窗的帘子,不经意又见着了那位状元郎。
他被城门处的士兵阻拦在外,满脸焦急地说着话,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停车。”孟慕晴拧眉吩咐道。
“怎么了?”孟华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心中分外欣慰,他的女儿打小善良,看来,这份秉性至今未变啊。
他轻拍了下孟慕晴的肩头,眸中泛着鼓励的暖光:“想做就去做吧。”
左右不过是一桩善心事,权当为孩子积福了。
得到允许后,孟慕晴带着悠悠和飞茗下了车,快步向城门口走去。
殊不知,她半道下车的行为,被老夫人看在眼里,原先还觉着没什么,可转头,见着慕菀菀泛白的小脸,眉心顿时紧皱。
“慕晴真是分不清轻重!”她不满地斥责道。
“老夫人,孟姐姐她也是一片好心啊。”慕菀菀‘好心’解围,可配着她那苍白如雪的面庞,却叫老夫人愈发窝火。
“白芍,你马上去把大小姐带回来!堂堂孟家千金,抛头露面算个什么事?有心帮衬难民,派个丫鬟去做便可,用得着她亲自出面吗?”老夫人虽信佛,但骨子里大户人家的清傲仍是有的。
孟慕晴离得近了,方才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未来状元郎相依为命的奶奶有出疹的迹象,被驱赶出镇子,镇上郎中怀疑是天花,不肯救治,就连这城门亦不许少年进去。
孟慕晴略懂医术,她闲时本就爱看书,也看过不少的医书。据医书记载,天花感染性极高,尤其是最亲近之人,一旦染上,数日后,便会出现症状。
但状元郎高中后,面容白皙,并无天花治愈后留下的痕迹,他既与奶奶生活在一起,若是天花,他早该患上了,除非,是大夫误诊,错把其他疾病当作是天花。
士兵嫌恶地驱赶着少年,那样子,宛如看见了臭水沟里的肮脏老鼠,言辞恶毒,毫不在意口中吐出的话是否会伤人。
孟慕晴略感不快:“悠悠,把人扶起来,既然没人愿意帮他,那我来帮!”
突如其来的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士兵观孟慕晴衣着不俗,一改方才嚣张的气焰,舔着脸笑道:“姑娘,这人的亲人的确得了天花,你一片好心小心惹祸上身啊。”
“就算是天花又如何?”孟慕晴冷笑道,“自古以来不乏有治愈之人,便是当今圣上,年幼时也曾出疹,天花并非无药可治!”
“哼,下官好言相告,你若不信,就当下官多管闲事吧。”士兵碰了个软钉子,黑着脸转身,不愿再理会这事。
悠悠将人扶起来后,好心地给少年递了块帕子,让他擦擦脸上的尘土。
“飞茗,你告诉爹娘一声,我要在此处暂留几日,别提天花,省得爹娘担心。”若此人将来并非是状元郎,兴许她不会做到这个程度,但事儿她已然碰上,没理由不管。
唯有恩情够大,此人方才会忠心于自己,为她所用。
得知女儿的决定,孟华遥本想着在镇上小住几日,以等女儿一起归家,但此举却遭到老夫人的强烈否决。
她很不满意孟慕晴小题大做的行为,见她还要留下来,气得当即决定,马上启程。
孟华遥向来孝顺,只得留下几名婢女照料女儿,又派了人手保护她后,方顺从了老夫人的意思,先行回苏州。
“姑娘,您当真不怕吗?”少年一边领路往家里走,一边惴惴不安地问道。
他始终站在孟慕晴半米外,不敢近身。
“镇上的大夫是吓唬你的,若是天花,你的身子早该感到不适,可你面色正常,并无异状,想来应是其他杂症。”孟慕晴笑着说,柔如春风的言语,奇异地抚平了少年心中的不安。
他不曾怀疑过这话的真实性,好似只要是她说的,那就不会有假。
“我也曾学过医术,不敢说精通,但望闻问切还是会一点的,我暂且替你奶奶看一看,再去别地寻位郎中前来,定会治好她的病。”
“多谢姑娘。”少年噗通一声在黄土地上跪下,冲着孟慕晴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泪洒衣襟。
这一刻,他打从心底将孟慕晴视作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便是她要他去死,他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少年居住的地方,在大山山脚的一处茅草屋里,草屋屋顶以稻草遮着,勉强能挡一挡雨水,草屋外,搭建简陋的栅栏里,栓着一只耕地的牛,还养了几只鸡鸭。
悠悠和飞茗看得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少年抹了把眼泪,率先推门进屋,他用衣袖擦干净桌椅后,才唤孟慕晴一行人进来。
茅屋内空间甚小,仅能站几个人,墙壁上有不少裂口,桌子更是缺了个脚,称得上家徒四壁。
孟慕晴只留下两个婢女打下手,其余人一并在门外等待,随后,她穿过那条用来当作阻挡的被褥,进到里边。
窄小的地方,只摆着一张简陋木床,床上老人痛苦的呻吟着,皱纹横生的面庞爬满一颗颗又红又肿的水痘。
“啊!”悠悠吓得不轻,乍一看,此人的样子与传说中的天花无异。
飞茗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瞎叫什么?小姐说了不是天花,就肯定不是。”
挨了骂,悠悠愧疚地吐了吐舌头,对自家小姐的信任取代了对疫病的恐惧。
孟慕晴仔细检查过老人的身体,就脉象与症状,和记忆中医书上所记载的病症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