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又说此地“七十二沽春水活,午景声里野桃开。”说的便是天津卫水系发达,有水便有财,天津卫仰仗着河海与码头,成就一时的繁华盛景。到了民国年间,洋人、买办、华商又或者地痞,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都混居于此。

这日夏末秋初,已是七月流火之际,可白日里热气仍让人感到焦躁,是以更多时候人们都猫在树荫墙角下,然而此刻人们却在海河沿岸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他们都翘首以待,看着那条从五大道沿河而来的路。

“二哥,来了,来了!”人群中立时为这话起了阵阵骚动。他们一齐看向路的尽头,一阵唢呐鼓乐之声从远处传来,随之是一行人的黑影。

看热闹的人中也有不明就里的,便问旁人道:“劳驾,这是谁家出殡吗?”

那人便一脸鄙夷道:“你不看报纸?洋人学中国人出殡!说是要用中国的出殡方式送上海河码头,从这上船到塘沽码头再出海送回法兰西!”

他们口中所说的洋人是法国租界一位专营丝绸的商人,有个中国名字叫林怀德。林怀德前几日暴毙身亡,家眷在报纸上登了讣告又遵其遗愿找来了“大了”,安排了一场中式的发送仪式。天津人口中的“大了”便是自古就有的“白事知宾”。一场白事上上下下,无论是时辰还是步骤他们都谙熟于心。

今天这场“发送”的“大了”是天津卫有名的人物“白眼子”薛五!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的白事儿总该有位像样的“大了”!“白眼子”这外号也是有讲究的,天津人觉得外孙儿再怎么疼也是跟爷爷奶奶亲,横竖都是外姓人。便觉得他们就是白眼狼或称白眼子。这位“白眼子”薛五自幼跟着姥爷学了一手白事的技艺。也就是从他姥爷那儿论起来,大家便叫惯了他白眼子。薛五爷有项为人传颂的纪录,据说他曾经一时操持四场白事,且均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在天津卫谁能请到薛五爷操持白事便是对逝者莫大的敬意!

就见这队人马跟着上了一道桥,队伍中便有一人手向天一扬,一把纸钱洋洋洒洒在空中飘散开来。队伍下桥后又是一把纸钱扬起,这叫作“买路钱”。等人到了近前,大伙儿看到一个扛着写有“西方接引”幡子的白胖青年走在当先,正是涕泗横流,伤心欲绝的样子。

“这洋人还有个中国儿子?”有人看着那青年问道。按照习俗,扛幡子的必定是逝者儿子!

“呸,为了钱有啥事不做的!”旁人答道。

“那胖子咋看的有些眼熟呢?”又有人问道。

未及别人说话,那胖子突然调转了身子向身后的大棺材扑了过去,脚跺得山响。因他身材肥胖,竟让八名抬棺的杠夫脚下站立不稳。

胖子又哭又闹:“洋爸爸唉,你怎么说没就没了!你不说要带我回你们法兰西吗!”他哭得撕心裂肺却有些滑稽。离得近的人甚至听到了他因使劲哭泣而崩出了个响屁。

他哭泣得浑身肌肉乱颤,那薛五急忙在胖子耳旁低声道:“小胖爷,戏过了!”

胖子抹了把眼泪仍是抽噎不住地说:“我洋爹死了我怎么能不伤心。”说着又把脑袋凑近薛五低声补充道,“不是说哭够了洋人多给钱吗?”

“我说胖爷,咱可不能这样见钱眼开!耽误了时辰再让他们不高兴!还有别对着棺材放屁!”

“也对,也对。”胖子收了鼻涕正欲继续开路时,却听到身后又是一阵喧哗。人们都循声去看。就在人群中一条黄棕毛色的畜类身影当先越出,紧跟着一个身子挺拔的青年拨开前排人群跟着那黄棕毛色的身影就追了过来。

眼瞅着那畜生就要撞上了胖子,却在他面前一个越身就从胖子肩头飞过,落到了棺材之上。那薛五立时着了急喊道:“狗不能过尸体,会诈尸啊!”

人们纷纷去看立在棺材上的那畜类——哪里是什么狗啊,赫然竟是一头狼。

眼见是条狼,有点儿见识的人已经叫嚷道:“是……是小张爷!”他们都知道全天津卫上下能够与狼为伴且又能通兽语的便只有一位叫小张爷的青年了。

胖子望着正在嗅着棺材的那条狼是一脸苦楚,见来人果然就是小张爷他便气势汹汹过去揪着那青年的领子道:“张步云啊张步云,我们的小张爷唉你来干嘛呀?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哭灵的生意,你别给我搅和了啊!咱俩下个月就指着这点儿钱了!”

那狼看见二人凑在一起并不惊讶,跟着前足一爬就卧在了棺材上。

青年身子高挑了许多。他面容俊朗,一头短发很是利落,身上的一件单褂下隐约着强健的肌肉。他并不说话,一把推开了胖子径自走到了那狼所在棺材处。薛五见是自己也认识的小张爷立即跑了过去说道:“我说张爷,你是我亲爷爷!你怎么领着狼又跑这来呢?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有说法,猫狗过尸会诈尸啊!更何况就这里面躺着的还是位洋大爷!”

“洋大爷?”那小张爷突然开了口一脸不屑地望着薛五,“五爷,我不管洋大爷还是哪个大爷,我受人之托找点东西而已。”

林怀德的家眷、抬杠的杠夫都不乐意了,上来就去赶小张爷却忌惮着那条狼。那狼跟着就冲人呲牙咧嘴,露出一副狰狞表情。不过没有小张爷的指令仍只是在棺材上卧着。

小张爷看了眼狼问道:“是这里不是?”

“快看,小张爷跟狼说话了!”早有耳闻小张爷能言兽语的人当先卖派起来自己的广识博闻,“小张爷能与兽语,三下五除二就能破案!”

就在这人身后站着一个白色条纹西装的青年与青布马褂的老者,似是一主一仆。二人听了旁观者的说法,那青年当下冷哼道:“民智未开,愚昧不前!都是些骗人的鬼蜮伎俩!”

这话声音不算小,叫小张爷也听进了耳朵。他倒无心与那青年争论,这类自以为是的非议他早已习惯。那青年说罢也无心再看,便与青布马褂的老者一前一后从人群中消失了。

那狼不答话只将舌头舔了舔嘴唇。小张爷却兀自点了点头。

旁人见所谓兽语与人言无异,且只有来言没有去语心下便觉得失望。

却听小张爷又道:“各位老少爷们,小弟今日受人所托,找一宗小东西。还请通融下!”小张爷抱拳拱手环伺一圈。

薛五本不打算依着小张爷却不想突然有人说道:“小张爷断案,例无意外!”跟着便有人随声附和道:“就是,小张爷要看就一定有蹊跷!”

随之“开棺!开棺!”的呼声此起彼伏。跟洋人叫板的事儿天津卫的老少爷们不是没干过——1870年天津卫曾经发生过有名的“天津教案”,法国领事丰大业可是活活被打死了!

一时间可谓群情激愤。胖子他们更是被指为洋奴才索性便不去插嘴。只是薛五却极为紧张,一心要去拦阻却被众人挤到了一旁!十几名壮汉跟着就把杠夫赶到了一边儿,紧接着就把那洋人的棺材板撬了开来。可板子是撬开了人们却呆立在一侧。饶是红日当空,但毕竟棺材中躺着个死鬼还是个洋鬼子,又被狼越过了棺材免不了有诈尸的可能,是以人们并不敢上前。众人便围着棺材站了几圈。有人想起了白眼子薛五,这帮人里就数他接触的死人多,可这老小子却不知了去向。

终有胆大的主儿探头去看,却是惊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跟着众人皆是好奇地向里望去——那棺材中原来竟没有半个洋人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