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帝喜得一子,取名奇煜,取星辰煜煜之意,立为皇太子。
许多大臣纷纷上书恭贺,太子满月之时,杭帝大宴群臣,在星月阁前的湖边设宴,给太子行抓周之礼。
烟锁池塘柳,杏花插满头。草长莺飞时节,满目皆是绚丽颜色。
此次设宴,大臣们都没有带女眷,这放在往昔,这般好机会,天下女儿都恨不得挤进后宫历来,在皇上面前争妍斗艳一番,兴许就能挣得一场机缘。可世人皆知杭帝宠爱皇后,更是为她废除后宫三千,椒房独宠,羡煞了天下女子,大臣们生怕招了这位宠后的眼,纷纷不约而同,也免得了自取其辱。
“煜儿,快呀,你瞧见那玉玺没有,过去拿起来!”
红粉枝头春意闹,杨千予穿着一身浅珠光的绛红色曳地长裙,肩上披着拢烟纱,长发未多作修饰,只松松地绾了飞凤髻,下面的长发直垂到腰眼处,这红黑相衬,叫人看了心中一漾。而身边的宫女,也都穿着粉色宫装,珠环叮咚,掩着嘴笑着。
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事,有书法大家的字帖《国策论》、铸剑大师耿离的泰安剑、还有齐景杭特地从御书房拿来的传国玉玺。
杨千予笑着指着那玉玺,教唆齐煜去抓,可刚满月的孩子,哪里听得懂?
小齐煜眉眼清秀,那眼睛仿佛跟齐景杭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一样,若是当初那些怀疑皇嗣血脉的大臣们见了,定然不会怀疑,这就是齐景杭的孩子。
小齐煜爬呀爬,小胳膊小腿慢慢挪着,是不是眨眨眼,好像是在打量着周围的人似的。那些瞪着眼睛抚着胡子的大臣们都盯着小太子的动作,见他这般鬼机灵似的样子,纷纷忍俊不禁。小齐煜看了看母妃,便爬向了那传国玉玺。
“娘娘!太子去了!”悠容开心地叫着,拍着手。
纳兰祥对着齐景杭附耳说道:“皇上,您瞧,小太子多聪明!”
齐景杭和杨千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欣慰的笑意。
齐煜爬到玉玺前,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儿,一把抓住传国玉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大臣们都啧啧称奇,纷纷恭贺皇上。这太子抓周,抓住传国玉玺这样的好兆头,当真是足够这些人谈论许久了的。
可没曾想,大臣们恭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子殿下抓着玉玺,就想要往嘴里面放!
这般可爱的模样,倒叫人一时间忘记了他乃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反倒像是邻家拿着糖葫芦的小孩童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这个吃不得!吃不得!”奶娘嬷嬷急忙将太子抱起来,纳兰祥取回玉玺,将那还沾有孩子口水的玉玺用帕子擦了擦,还给了皇帝。
齐景杭笑着将玉玺收入袖中:“煜儿这般玩闹,这抓周,在他眼里,倒成了选吃食的了。”
杨晨玉站起身来,大声道:“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志在社稷,宽厚仁德,大度能容天下万事,将来必定是仁厚的君王,百姓和良才的福音!”
“丞相所言甚是!”几个大臣陆陆续续的附和着,皇上独宠皇后,齐煜乃是皇上的嫡长子,他们可不会说太子半个不字。且自皇上登基以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颇有明主之风,这些大臣敬重君主,连带着当朝的相国,娶了大石格桑公主的杨晨玉,也颇有名望了。
杨千予站起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好了,各位!不过是小孩子贪嘴儿,也值得各位这般夸赞?皇上,别让诸位大臣们久等了,上菜吧!”
皇上点点头,说道:“诸位大臣,太子抓周,出了吉兆,朕心甚慰!杨晨玉,朕命你兼任太子太傅一职,等到太子周岁,便来给太子启蒙。”
杨晨玉一惊,忙领旨谢恩。
那菜色鲜美,大多都是杨千予极喜欢的甜食,或许是前一世苦惯了,杨千予今生嗜甜。齐景杭眼神温柔,夹起一块芙蓉酥,放入杨千予眼前的碟子中。
“卿卿,可认得这芙蓉酥?”
那自是曾经五皇子府里时,她贪恋甜嘴儿,齐景杭常买来的。那时候她一边享用着他的讨好,一边戒备着他,现在想想,杨千予当真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两人在桌下,两只手手指勾了勾,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这一桌酒菜,全是他精心准备,做足了心思,只为讨她欢喜。
“好吃。”
杨千予眼圈一热,险些没流下泪来。
“怎么还要哭了。”齐景杭笑着将帕子递过来:“朕可从来不知道,朕的皇后竟然还是个小哭猫。”
酒过三旬,齐景杭便借口不胜酒力,起身离席。
看着他的背影,杨千予的笑容渐渐凝滞,她把齐煜让奶娘抱着,起身追了去。
宫苑深深,像极了一穿梭轮回百年的眸光。
穿过精致曲折的回廊,纸糊的灯笼在风里摇摆,檐角的风铃叮铃铃地响着,刚长出来不久的荣荣小草那样的鲜嫩。
在杏花树下,齐景杭靠在树下,双眼紧闭。
他面色有些苍白,手指恍如透明,春风拂面,杨柳杏花,可都不及他。
杨千予一时间鼻子一酸,眼前那人太过单薄,不似红尘中人。她走过去,可却又觉得无法触及,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纱,薄弱蝉翼,却坚韧如丝。
“皇上。”
齐景杭睁开眼,似乎很意外:“皇后,你怎么来了?”
“皇上,你还想着要瞒臣妾多久呢?”
微光如曦,暖风袭人。
杏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杨千予轻轻拂去齐景杭身上的落花,又为他抚平眉间的褶皱,声音平静如同流水。
“皇上,是不是只要臣妾不问,你就永远,也不会提?”
“直到瞒不住了,直到骗不了了……”
齐景杭看了看杨千予,笑容有些虚弱,声音轻若羽毛。“瞒不住了,也要瞒……骗不了了,也要骗。”
这谎言,若当真可以,他宁愿瞒她一辈子。
杨千予抚着齐景杭的脸颊,从那浓而锋利的眉,到含着笑意和无奈的眼,滑过挺拔的鼻子,薄而显得有些刻薄的唇。
“你这样快,就立了齐煜为太子,让朝臣们明了齐煜的身份……”
“你不断的提拔晨玉,甚至又将教导太子的重任也交给他,你明知道比他更合适的大有人在。只是因为他姓杨,是我的弟弟……”
“你知道很多人都在议论你不纳嫔妃,重用歪戚,可你仍然我行我素……”
杨千予轻轻吻了吻他的唇,很凉。
“皇上,你以为你骗得了我多久呢?你的毒,根本就没有解掉,是么?”
齐景杭苦笑。
“我说不是,你可信么?”
“臣妾不信。”杨千予道:“皇上,我也中过那毒,知道那万蛊噬身的痛苦,你强忍着,假装自己很好,假装自己很快活,可你饮酒之时,那紧皱着的眉峰,早已经将你的苦痛,化作刀刃,割在臣妾的心上……你不能饮酒的,那酒,会催发你体内的毒啊!”
齐景杭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头腥味一涌,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那刺目的鲜红,染了满地杏花。
确实,杨千予说的没错。
他体内的毒,根本就没有解。
那解药,本就只有一枚,他给了杨千予,自己便坠入无边地狱,承受烈火灼烧,寒冰封印之苦。
在那宫人的房间之中,阴暗的床榻锁柜旁,药匣打开又关上。
“值得么?”朱晓玉见齐景杭做了决定,冷眼问道。
“这一生,哪有那么多的权衡,去想值得不值得?”
齐景杭召来十三,让他与自己演了一场戏,十三得知齐景杭的决定,虽然不忍,但也同意。十三自己还欠着杨千予一条命呢,他说道:“阿齐,你别担心,这事儿一了结,我马上动身,去找解药的药草,研制新的解药来。”
可解药的配方何其珍贵?何世明走了近半年,才凑齐原料。
“放弃吧,你制不出解药的。这方子,世明根本就没有传给任何人,他死了,这方子就绝世了。”朱晓玉说:“就算你聪明绝顶,自己研究出了配方,那药方中几味珍稀药草,世明已经采摘过了,百年之内根本不会再有。”
“我不信苍天这般无情,我不信好人没有好报。”
朱晓玉看着一脸倔强的十三:“苍天?苍天根本没有情,他的心里,装的是一块铁石。”
十三走了,白飞扬送了他一程,他走的时候,天地苍茫。
齐景杭的毒根本没有解,他害怕杨千予看出端倪,拼命忍着一波又一波的痛,咬着牙硬挺。他忍了二十多年,他习惯了,他可以不露端倪地生活。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然如同浮游,朝生暮死;如同风中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更如同不知道归期的旅人,他只盼望自己这一天能够到来的晚一些,让他能有时间,多苟延残喘。这每一次的喘息,对于别人在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他而言,都已经弥足珍贵。
生的沙漏在飞快流逝。
可他,不悔!
他求仁得仁!
齐景杭咳完了,那剧烈的咳嗽让他苍白的脸上都出现了许些血色,他直起身,想要去拥抱杨千予,这样沉重又让人窒息的拥抱,是他用所有的爱,与仅有的性命去换来的。
杨千予回抱住他,轻拍他的背,那单薄的肩膀,承受住的是整个江山社稷的重量。
“值得吗?”
“值得。”齐景杭低声说。
这一生,哪有那么多的权衡,去想值得不值得?
唯问自己的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