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刻意的回避之下,和鸣开始了足不出户的日子。
平日里不是看看书籍,就是练练内功,再不会像当初那般天天出府晃荡,也不再上蹿下跳惹得凤府鸡飞狗跳。突然变得安静的她非但没有招来他人的关注,反而彻底被遗忘,不过如此凄凉的境地恰巧是她想要的。
然而这种状态还未维持到一年,便被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的凤家家主给打破了。
新年将至,在外奔波一年未归的凤家人也已陆续回家,偌大的凤家一时间变得热闹非常。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充斥在凤府上下,却蔓延不进和鸣的屋子。
凤家双生花虽住在一苑,但不是同房。年关上新啼苑来拜访的表堂姐络绎不绝,可喜静的鸾凤从不让人进内庭,只着丫鬟备好茶水在外堂招待亲戚,这间接导致了很久不曾踏出过房门的和鸣的无人问津。
本以为自己快发霉了的和鸣万万没有想到凤家家主会主动上门找她。
与凤家家主身后的鸾凤对视一眼后,和鸣放下手中书本,起身让座道:“爹,姐,你们请坐。”
闻言,凤家家主甚是诧异地望着数月不见竟变得安静有礼的和鸣,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鸾凤一眼便知他的想法,遂掩嘴一笑,拉着他的衣袖,娇嗔道:“爹爹,您挡着人家进去了。”
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成功唤回了凤家家主的神思。干咳一声后,他大步走进房间,于桌边坐下。
鸾凤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等他坐下了,她才提着裙摆坐到他的旁边。
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和鸣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凤家家主拿过方才和鸣在看的书,是一本叫《景越异志》的书,见比,他皱眉,不悦道:“像这种闲文杂记有何好看的?失了女儿家的体统!同样是我生的,你为何如此不争气?处处丢我凤家颜面!”说完,他一把撕了手中的书。
垂目睨着眼前这摊碎纸片,和鸣不以为然。趁着凤家家主不注意,她朝鸾凤一挤眼,做了个鬼脸。
鸾凤嘴唇一动,险些笑了出来。
而后便是长达一刻钟的教训。
和鸣听得呵欠连天,忍不住看了看鸾凤,却见她端庄依旧地坐着,只是那迷茫的眼神已然显示出她的神游天外。
终于,凤家家主结束了他的滔滔不绝,遂端起茶水以滋润自己说得冒烟的喉咙。
与此同时,两姐妹俱是悄悄吐出一口气来。
凤家家主这才想起自己来此不是为了说教,可时间已经浪费了太多,他不得不直奔主题道:“鸣儿,爹今日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爹请讲。”和鸣故作恭敬道。
“你先坐下再说。”
闻言,和鸣眉头一跳,不禁疑惑到底是何事能让对自己从未有过好脸色的他假以辞色至此。询问的目光投向鸾凤,鸾凤则轻轻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只好坐下,静候他的下文。
“凌家公子凌黎你还记得吗?”不想他如是问道。
太久不曾被提起的名字突然重现令她有瞬恍惚,原来再怎么不想起也换不来遗忘的说。
平静地一点头,和鸣道:“记得。”
期间,鸾凤一直盯着和鸣看,只是和鸣波澜不兴的脸让鸾凤看不出丝毫异样。
“凌家向我提亲了,凌黎想要娶你。”丢出一颗重磅炸弹后,凤家家主没有注意到和鸣瞬间僵硬的表情,继续道:“婚事我答应了。和凌家联姻对凤家来说百利无害,但是到时候嫁给凌黎的人不是你,而是鸾儿。”
和鸣还未说话,鸾凤便已冲口而出道:“不可以!”
“鸾儿,你先听爹讲。”按住鸾凤想要站起的身体,他道:“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鸣儿的性格太顽劣,嫁过去只会破坏两家感情,可是鸾儿你不同,将来凤家势必要由你继承,而凌家媳妇的身份会让凤家得到凌家的全力支持!”说到最后,他眼中透出了狂热的光芒。
“不可以,凌公子喜欢的是和鸣,要娶的也是她,让我嫁过去……这太荒谬了!”
可见鸾凤是真的不愿嫁给凌黎,那着急的模样让一直沉默着的和鸣忍不住开了口。
“是啊,凌黎要的人是我,爹你说如何是好?”
“这不是问题。”凤家家主如是安排着,“你们俩不是经常扮作对方来糊弄我吗?连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到时候只要鸾儿代替你去洞房,生米煮成熟饭了由不得凌家反悔。”
“爹……”鸾凤想要说话,凤家家主则打断了她。
“鸾儿,爹一向宠你,可婚姻大事由不得你任性。凌家无疑是个好归宿,嫁过去不会亏待你的。”他自顾说着,完全没有要过问他人想法的意思。
和鸣说不清心头那股隐带失落的莫名情绪,听他这样讲,她故意问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何曾需要你愿意?!”厉视着她,他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和鸣就跟没看到似的,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头,出口的话却尽是威胁和挑衅:“离姐出阁的日子至少还有五年吧,期间我若是对凌黎说点什么,不知这件婚事结果会是如何?”
“混帐!”凤家家主气得一掌拍到桌面上,巨大的声响令鸾凤脸色白了一白,“你就不怕我把你关起来?!”
“关起来吧关起来吧。你是我爹,身为女儿自当听候处置不是?”和鸣说得乖顺,偏偏言辞背后充满了指责。
闻言,凤家家主一愣,冲天的怒气烧得他胸闷,语气却软了下来:“鸣儿,我知道你恨我,可这是关乎凤家发展的大事,身为凤家人,你怎能……”
和鸣懒得听他的大义凛然,径直打断他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去捣乱。”
“行,你讲!”不想他答得更干脆。
既然能当上一家之主,他又岂是好相与的。
和鸣一怔,却懒得计较这些,故意无视掉鸾凤着急的神色,她道:“我要自由进出凤家书库的特权。”
“胡闹,凤家书库历来只有家主能够使用,这是家规坏不得!”他想也不想拒绝道,还以为她要的无非是习武一类小愿望,不料竟是这个要求。
“哦,既然坏不得家规,那我就坏你的计划好了。”
“你!”凤家家主再次怒而拍桌,然一对上和鸣挑眉相向的脸,他不禁一哽,遂甩袖妥协道:“也罢,我许你自由进出书库的权利,但是里面的一切你不得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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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鸾凤相携穿行在凤家书库里,和鸣两眼放光地扫视着书柜上陈列着的千万书籍,那是一本本智慧的结晶。
“啧啧”赞叹着,和鸣伸手抽出了书柜上一本沉重的古籍。
此书没有封面,残破的书页上画着各种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物种,扉页上写有这些物种的详解。和鸣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不期然看到的是个人形。
一个头颈扭曲、缺失右手、披头散发、不见其容的裸体女人。
下注“据比兽”,扉页上的批注只有寥寥两句:
上古创世神之一,死神。据比之尸,其为折颈披发,无一手。
显见作者画功不错,距今不知多少年了,画中的据比兽仍旧形态清晰,宛若实物。
和鸣咂嘴喃喃道:“身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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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跟着嘀咕:“比黄金比例还要完美的身体,可惜做不了我的画纸。”
闻言,凌宸揶揄道:“姐姐,这么干脆地放弃极品画纸,不像是你的风格哦。”
我斜他一眼,懒得理他。
兰陵息却在此时抬眼盯着我上下猛看,半晌,他幽幽道:“画师,我发现你的身形同那据比兽很像啊。”
“呵呵”两声,我面无表情道:“要不要我把手砍了头折了?这样会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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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和鸣竟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手上的古籍,强作了许久平静的鸾凤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把夺过了古籍:“和鸣,我不要嫁给凌黎!”
诧异地看向鸾凤,和鸣想不出鸾凤失了从容的原因:“嫁给他不好吗?死娘娘腔耳朵软,不怕他不疼你。”
“可我根本不喜欢他!”鸾凤蹙紧蛾眉,“不喜欢的人怎么可以在一起?!”
“那就让自己喜欢上他啊。”心不在焉道,见她张嘴正欲反驳,和鸣打断她,“姐,五年内有甚变数你我都猜不到,爹他太想当然了。”
“可是……”
“你忘了吗,凌黎可以分清我们。”
闻言,鸾凤一呆,心念流转间,她一扫面上愁云,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姐,你处事向来透彻,这次究竟是何事让你丢了冷静?我不明白。”说完,和鸣不待她开口,径直往书库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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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家家主在把她们带进书库后便离去了,据说是今夜有家宴,凤家上下都要到场。本来鸾凤也该去的,可是被凤家家主留了下来,和鸣估计他是怕她乱来,于是命鸾凤来监督自己。
毕竟若把和鸣比作利剑,这世上恐怕就只有鸾凤一人做得了她的剑鞘罢。
为保存书库里面的书籍,偌大的建筑物上没有开半扇窗户,唯一能够进入书库的便是身后那樘钢铸的大门。平日里大门被一把大锁锁着,如今则因为她们的到来而打开。
门外的月色照不进书库深处,手上提着的一盏灯笼是她们唯一的照明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鸾凤跟在和鸣身后,视线游移间,浏览着巨大沉重的书柜上的一本本书籍。她现在才知道凤家是如此的富有,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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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瞟了眼妄图上前取下书柜上的书的兰陵息,凉凉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看到的只是幻象,所见所感皆是凤和鸣的记忆。作为局外人,你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
闻言,厮仍然不死心地伸手去拿,入手却是一片空气。
凌宸道:“姐姐,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不会很难受么?”
“怎么会?”我扯了扯嘴角,“不曾投入过感情,又何来难受。况且我所看到的是已经发生了的,再改变也于现实无用。”
“要是你可以改变呢?”他又问。
“那又如何?”我反问,遂淡淡道:“我只是一名画师,现在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画画而已,除此之外,无我相干,自然也不会想要去改变。”
“画师你还真是冷漠啊。”兰陵息似笑非笑道。
望了眼因为我的话而变得沉默的凌宸,我对兰陵息说:“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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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背地坐在地上,两姐妹各自翻看着手上的书籍,一盏小小的灯笼于两人之间撑起一片温暖的橘黄。鸾凤面带三分微笑,细细翻过书页,和鸣则盘膝靠在鸾凤身上,彻底沉浸到书中。
突然,和鸣抬起头来,望着书库大门的方向,目光炯炯:“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鸾凤侧脸剜她一眼,本想打趣她“是不是晚饭的味道”,却在看清她脸上的凝重后,收起了玩笑:“什么味道?”
“血,很浓很浓的血腥味。”
闻言,鸾凤面色一沉。
不想和鸣又是嘻嘻一笑,脸上的凝重瞬间消失不见,她做了个鬼脸,道:“逗你玩儿呢,姐,我饿了,出去找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吧。”
被她前后不搭的举动搞得诧异,鸾凤蹙眉审视着她,不语。
和鸣的六感向来敏锐,说是有血腥味便绝不会错,而她先前的表现不似玩笑。到底是自己想多了,还是……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腥气被她捕捉到,并且渐渐变得浓郁。
鸾凤大惊,一把拉住正要起身的和鸣,失态地惊叫道:“和鸣!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和鸣按住鸾凤抓得自己生疼的手,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也不知道。姐,不如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躲起来,这里这么大,不会被发现的。”
鸾凤摇头,难以想象究竟要多少血才能制造出如此浓郁的味道,外面的情况未知,让和鸣独自出去无疑是送死:“不可以!我要和你一起去!”
“姐……”
和鸣还欲劝说,鸾凤却撇开她,起身往外跑去。无奈之下,和鸣只好追上。
凤家的书库那么大,鸾凤边跑边喘息着,大家小姐的羸弱在此时暴露出来。从未激烈运动过的她根本承受不了急跑的压力,可是越靠近大门,血腥味就越浓郁,甚至她已经听到了外面不断响起的惨叫,那是人临死前的哀嚎。
她脚下步子忍不住加快,即使脚底钝痛,肺里像要爆炸……
终于,她跑到了大门口,门外景象尽悉呈现在眼前——
不远处朝这里逃来的父亲,身后跟着几名浑身是血的凤家人,以及,一群紧追其后的黑衣人。
她的出现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换来的,却是凤家家主的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
“鸾儿!快逃!逃到……”下面的话已来不及说出,因为身后黑衣人势如破竹的一刀砍进了他的背脊。
与此同时,一股大力将她拉回书库,迫使她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
和鸣拽着鸾凤的手,死命往记忆中的那处跑去。由于没有了灯笼的照明,她们在漆黑的空间里行动艰难。一路上跌跌撞撞,跑到最后,和鸣唯有拖着鸾凤,才不至于丢下她。
黑衣人很快便冲进了书库,而后响起翻倒书柜的声音,并且渐渐接近。
“大人,这里太大了,根本没法找人。”
“那就放火烧,到时候由不得她们不死!”
“可是这些书……”
“一并烧掉!”
“是。”
黑衣人的谈话声传进和鸣的耳朵里,无疑是催命的厉号。
眼见着目的地就在前方,鸾凤却在这时脚下一软,摔到了地上,萎顿不起。紧接着,身后有一股热浪涌起,显是大火已被点燃。
由不得多想,和鸣一把背起鸾凤,朝书库尽头奔去。人的潜力在此刻爆发出来,和鸣身负着跟自己同样重量的鸾凤,速度却是有增无减。一口气冲到书库尽头的同时,她一脚踢上墙上机关。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原本没有一丝缝隙的石墙翻转,将两人刮进墙后。
初一落地,和鸣便寻着动静,摸到了鸾凤身旁。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看不到鸾凤的表情,但其小小的啜泣声足以说明一切。
和鸣一叹,伸手将鸾凤抱住:“姐,不要哭。”
不要问我是怎么看到和鸣的动作的,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和鸣,爹……爹爹他……他死了……呜……”鸾凤努力压抑着的哭声最后还是泄露了出来。
“不哭,姐。”
鸾凤的哭声让和鸣无措,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不仅如此,灼热的温度和慢慢变得稀薄的氧气也在提醒着她事态的严峻。外面想必已是一片大火,她们出不去,更逃不走。
记忆中的这里并不大,只是个夹在墙壁间的密室罢了,里面的氧气并不多,虽然设有通气孔,但是外面的大火无疑会消耗掉这为数不多的氧气。除了等死,和鸣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耳闻过鸾凤短促的呼吸声,感觉到自己心口隐隐的憋闷,和鸣想也不想,猛地屏住了呼吸,只为让鸾凤可以多吸入一点氧气。
她对鸾凤的保护欲,竟然超过了求生的本能。
怀里的鸾凤由于缺氧,不自觉地挣扎着,早就没有力气去哭了的她开始无意识地呢喃:“和鸣,我……我不能呼吸了……”
死憋着不让自己抢走仅剩的氧气,和鸣脑子一片胀痛,鸾凤虚弱的声音却刺激了她。就在这时,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文字,那是她曾在书上看到的,内息。
凭着一股死马当活马医的冲劲,她调动起丹田内储蓄多年从未用过的内力,按照文字所述流转于体内。下一刻,一丝生气蓦然从胸腔涌出,窒息感不再。来不及狂喜,她张嘴吸走了空气中的最后那口氧气,遂神情庄重地印上了鸾凤的唇。
虔诚得犹如在膜拜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