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江湖的第一年,和鸣就失去了她的姐姐。
鸾凤离开时让她放下凤家的重责,可是一直视保护鸾凤为信念的她不想丢了这仅剩的寄托。既然鸾凤有了归宿,那么她便替她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吧。
有生之年她定会奉上一个重生的凤家,然后回疾云山,长伴师父身边,送他终老——
这是和鸣此生唯一的目标。
鸾凤大婚那天,和鸣依然没有出现,而是同死缠烂打着要跟着自己的凌黎一起,大醉在余岭城外。本来说好不要耽误凌黎的,可是当日他的一席话让和鸣彻底没了办法。
“这些年来我在寻你们的同时,也查找着凤家灭门案的凶手,三年前终于有了头绪。当年买凶灭你全家的,正是取代了凤家地位的秦家。一直以来,秦家就跟江湖中人有诸多牵扯,以你如今的力量根本不能撼动秦家分毫,所以我建议你先不要打草惊蛇,慢慢培养你的势力,届时扳倒秦家也不迟。”
“谁告诉你我要报仇了?凤家人的生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现在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兑现我对我姐的承诺,复兴凤家,仅此而已。”
“那么,让我帮你吧,我愿意不求回报地帮你。”
“不要。”
“和鸣,当务之急,是复兴凤家不是么?而我,是那个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人。不要因为私心而拒绝我,哪怕我是因为私心才帮你。”
此后的时间里,和鸣为凤家的复兴而不断奔波,身边则一直站着默默付出的凌黎。和鸣不是看不到,可她给不了违心的回应,凌黎更不需要。
在刻意的经营下,和鸣在武林中的声望越来越高,身后拥有的势力也越来越大。由于她出现在人前总是一副醉酒熏熏的样子,有人便称她为酒中仙,叫的人多了,大家也就忘了当初的并蒂仙子,俱称和鸣为酒中仙。
由此可见,武林人士的取名水平普遍很低。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即使如此,和鸣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偷入狩月宫看望鸾凤,至于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见她,不过是私心里对狩邺的嫉妒而使的小性子罢了。
惯例悄悄潜入狩月宫相见鸾凤,轻声推开雕花木门的那刻,和鸣有种自己正拐着鸾凤偷情的错觉。这种错觉令她心情大好,天知道她有多想给狩邺扣上一顶绿帽子。
鸾凤因和鸣的到来,放下了手中的女红,嫁作人妇后的她面上除了一如既往的三分笑容外,还多了一抹安宁平静。前者和鸣自信能够分毫不差地模仿出来,后者却是她倾尽全力也做不到的难题。
“和鸣,你来啦。快过来看我绣得可好?”鸾凤温柔含笑道,遂垂首打量起手上完成大半的鸾凤和鸣图。
依言走到她身边坐下,和鸣痴望着她微颔的侧脸,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和鸣,怎么不说话?”鸾凤扬起疑惑的眼看向和鸣,对上的是她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笑容。
“姐,我昨夜没休息好,刚才走神了,嘻嘻。”
闻言,鸾凤心疼地捧起她的脸,见她眉眼间确是一片青黑,鸾凤不由略带责备道:“既是如此就该好好休息,作甚千里迢迢赶来看我?问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也不愿告诉我,当真生疏了难道?!”
“姐,是你想多了,我能忙什么,还不是忙着找未来相公。”胡乱鬼扯着,和鸣一直没告诉鸾凤复兴凤家的事,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
却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引来了鸾凤莫大的兴趣:“未来相公?是哪家公子?品行是否端正?相貌是否英俊?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待你如何?”
一连串的疑问砸到和鸣头上,却比任何杀人于无形的暗器都要让她束手无策。哽了又哽,她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还没找到!”
“这样啊……”失望地垂下眼睑,鸾凤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屡次嫁女不成功的老妈子。
满头黑线的和鸣想要转移话题,结果鸾凤突然站起身来,朝内室走去,和鸣不禁出言问道:“姐,怎么了?”
鸾凤没有回答,只听见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过后,她碎步走了出来,手上拿有一盒颜料和一支毛笔。坐回桌前,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到和鸣手上,解释道:“这是褪疤药,坚持擦上半月自会消去伤痕,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春芳竞华’。和鸣你手上的疤痕虽说淡了不少,但女儿家应当爱惜容颜,能少去的痕迹就别留着。”
细细摩挲着瓷瓶,和鸣心中一片柔软,鸾凤的温柔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戒掉的瘾。
执起毛笔,鸾凤拉过她的左手,当年狰狞的伤疤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然变得细瘦,如今淡淡的肉色盘亘在皓白如雪的手腕上,显得那般格格不入。鸾凤目光几闪,颤着声音问她:“和鸣,疼吗?”
“姐,不疼,从来都不疼。”和鸣知道她是在问当年的舍命相救,可是和鸣不敢告诉她。
爱一旦让她知晓,摧毁的只会是双方。她对她的感情岂止禁忌而已。
鸾凤用毛笔蘸了颜料,然后在和鸣的手腕上小意画着红花楹,这是山上六年里她每天都会为她做的事,入了江湖也未曾落下,直到她嫁给了狩邺。
和鸣无法不嫉妒狩邺。
红花楹的形态渐渐清晰,如火般燃烧在和鸣的腕上,伤疤大半被覆盖在红花楹下,还差几笔便可完全掩住不见。
偏偏在这个时候,院子外传来人声,以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宫主,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一直在房里待着没有出来,需要奴婢去请大夫吗?”
“身体不适?”来人一声疑惑后,脚步声变急。
房内二人齐愣,和鸣起身本想从窗口离去,却被鸾凤拉住了手。
她道:“和鸣,我们一起逗逗他吧。”
说完,她不顾和鸣的反对,飞快跑进内室,躲到了衣柜里。
与此同时,房门被狩邺推开,他走进房间,遂朝背对他僵立着的和鸣走去,语带关切道:“娘子,奉茶说你身体不适,可是病了?”
要离开已来不及,无奈之下,和鸣调整好面部表情,带上三分笑意转身看向狩邺,道:“无妨,我不过是有些春乏罢了。”
“噢。”狩邺的手攀上和鸣肩头,感觉到她绷紧了身体,他不禁诧异地挑起眉头,故作揶揄道:“莫不是昨夜为夫累着了你,如今竟让你不适我的触碰了。”
此话背后的含义和鸣怎么不懂,鸾凤婚后生活幸福、受夫君宠爱当然是自己希望的,可这不代表她乐闻两人的房中亲密好吗?!嫉妒和气愤的心情令她忍不住咬牙切齿道:“闭嘴!”说完,她扬起左手拂开了肩上的咸猪手。
只这一个动作,便足够狩邺看清她手腕上的红花楹,和那本不该出现在鸾凤身上的伤疤。
可他并未急着拆穿,而是抬眼一边环顾着房间,一边对和鸣说:“娘子好兴致,手上的图案可是红花楹?真适合你呢。”末了,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了内室的衣柜上。
打心眼儿里抵触狩邺的和鸣根本没有注意他神态间的变化,见他往内室走去,她下意识问道:“你作甚?”
“娘子今日画了丽花,为夫我自当替你挑件丽服来相配。”话末,他握住了衣柜扶手。
倏地香风轻荡,下一刻,和鸣的手按住了衣柜门,不给他打开的机会。
抬首望他,她笑得皓齿明眸:“夫君是嫌我这身不够漂亮?”
狩邺一怔,因为她绚烂的笑容。刹那间,他的唇角勾起蛊惑的弧度,轻声道:“怎会,我的娘子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说完,他撤回手,转身踱向了外室。
和鸣这才松出一口气来,顺便在心底将鸾凤狠狠责备了个遍。
一直关注着她的狩邺见此一声低笑,不去戳破手无缚鸡之力的鸾凤是怎么做到在眨眼间出现在他身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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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交换身份作弄狩邺一事后,和鸣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找过鸾凤,一是因为事务繁忙害她脱不开身,二是因为她不敢面对她。
狩邺那日状似无心的一席话,如今竟成了哽在两姐妹心头的一根刺。
“娘子,可还记得我们的初识?”
“其实,严格说来,那次为夫并非第一次见你,不,应该说是你这张脸。当年我尚是年少,仗着艺高胆大,企图一探凤家书库。本来门口的守卫,周围的机关都被我清除了,哪晓得半途从树上掉下个女娃娃,我本想打晕了事,却不料她甚是机敏,一扯嗓子嚎得方圆十里路人尽知。引来家丁不说,自己倒一头钻进了书库里,徒留我面对一干人干瞪眼。逃走之后我因为好玩又回了凤府,想要教训教训那女娃娃,然后便遇见了娘子你。当年的女娃娃想必就是娘子你那一直不怎么待见我,以致于连见都不愿一见的孪生妹妹吧。实不相瞒,我一直很倾慕她,而且,多年前她和凌兄的一场琴试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就怕你恼我,如今讲出来心中倒畅快了。娘子一向大度,一定不会同我计较这些的对吧?”
无论鸾凤会不会在意此事,和鸣都难以释怀,再是欣赏,身为姐夫也不该对她用“倾慕”这个词啊。
因为心中的郁闷,和鸣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表现得十分狂躁。凌黎看在眼里,但他终究不是和鸣的剑鞘,再怎么运筹帷幄,他也束缚不住出鞘的和鸣。莫可奈何之下,他试图以其它事情来转移和鸣的注意力。
“下个月就是六月了,想好送什么生辰礼物给鸾凤了吗?”陪和鸣倚在高楼上一边酌酒一边注视着楼下的繁华夜市,凌黎缓声问道,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的愿望。
和鸣唇边滑过一抹恬淡的笑,明艳孤傲冷漠,总是千变万化的她脸上很少出现这种表情。刹那的温柔令凌黎失神,她却没有注意,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自决定道:“明日我便启程回疾云山,两年多未归,臭老头该想死我了。”言罢,她侧脸去看凌黎,眼神中透出询问的意思。
“我跟你一起。”
一年来的朝夕相处带来的不仅是习惯,还有默契,和鸣只需一个抬眸,凌黎便明白了她未出口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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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似箭,和鸣二人仅用三日便赶回了疾云山。虽然长途跋涉的舟车劳顿累惨了不会武功的凌黎,但是死要面子的他怎会示弱,活该受罪罢了。
以轻功带着凌黎攀上山巅后,满心欢喜的和鸣以为会看到隐翁那张苍老却充满活力的脸,不想入眼竟是一座孤坟和挂满风霜的三间茅屋。
连走上前去查看的勇气都没有,和鸣“扑通”一声跪坐于地。
凌黎讶然,和鸣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他心疼,他伸手想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酸痛不已的身体没能支撑住,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尖利的石子划破他的掌心,他忍着不让自己哼出半个音节,心里则因为和鸣的拒绝而再次拧到一起。
时间就似停顿了一样,跪坐一地的两人一个望坟,一个看人。
良久,和鸣手脚并用地爬到孤坟前,墓碑上“隐翁之墓”四个字刺伤了她的眼,她不由一掌震碎墓碑。石块飞溅阻了凌黎的靠近,待沙石散去后,他看到的是和鸣不顾一切地以指作锄挖掘着坟包的背影。
他上前想要阻止,和鸣瞪来的眼则打消了他的念头。
终于挖出坟包下的木棺,和鸣颤抖着手推开了棺盖。封尘已久的尘埃扬起,没有腐烂的味道,这让和鸣躁动的心情稍有抑制。
木棺里虽没有尸骸,却放了两张纸,一封信、一张地契。
看都没看地契一眼,和鸣抓过信笺,封面上书有“吾徒亲启”。拆开来看,隐翁那同他外貌一点也不相符的清逸字迹跃然纸上:
“就知道你会刨我坟,臭丫头!
如你所见,臭老头我死了,至于死在何处,我尚不知。
想必你已经完成了对大丫头的承诺,为师在此恭喜你得偿所愿。即使如此,情之一字切勿强求,更休得懈怠修行,否则为师就算是死了也要爬回来揍你。
当日你下山我未曾送你出师礼,此次赠你一纸地契,乃昔日凤家主宅,以期锦上添花。
莫因我的死而愧疚,天命如此,当年元免上神设下禁制,我侥幸偷得几年已是满足,此生惟愿你一世长乐,为师再无遗憾。
最后,你若当真难过,就叫我一万遍师父好了,以补偿我受伤的幼小心灵。”
落款“青隐”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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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的和鸣再无异样,她先前所表现出来的失态似乎只是凌黎的错觉。
珍而重之地收好了木棺里的两张纸,沉默平静地重建了隐翁的衣冠冢,认真仔细地打扫干净三间茅草屋。做完这一切后,和鸣拉起凌黎下山,往余岭城赶去。
期间,她没有说过哪怕是一句话。
到达余岭城后,和鸣并没有立即去找鸾凤,而是住进了早前置办的一座别院里。心情不好的她自然将尾巴凌黎拒之门外,凌黎心想让她静静,也就没有纠缠,转身离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当天傍晚,和鸣盛装华服地走出了别院,所去方向正是城外的狩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