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早就知道了凌宸的死期,可是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所感觉到的,只有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惊惶。
那日一早,天幕蔚蓝,万里无云。入冬以来的第一个好天气向来能够带给人好心情,甚至容光焕发的身体,好比本该命悬一线的凌宸。
风信子当初诊断出凌宸活不过半月,然而眼下半月之期早已过去数十日,凌宸非但没有死去,反而面色红润、精神奕奕。这让桃姨他们惊喜无比,以为在凌宸身上出现了奇迹,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是回光返照。
事实上凌宸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我以我的特殊能力,不顾后果地强行逆改着他的身体,只想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再多一些。
毕竟无论结局是什么,我们能够相伴的,只有如今。
前夜为修复凌宸又一次崩坏了的筋脉,我花了不少力气,以致于第二日瘫软在床上久久没能起来。想想真是无奈,我明明可以替凌宸取出蛊虫修复身体,却做不到在进行这一切的同时,留住他的性命。
只怪我没有时隙所说的神力,能够创造生命、左右生命的神力。
当凌宸闯入房间,雀跃着眉梢扑进我怀里的时候,我差点跑去求风信子再次封掉我的眼识,只因为我不想看到凌宸身上浓郁到几乎淹没掉他的死亡颜色,这昭示着他的死期已至。
他却快乐得好似重获新生:“姐姐,太阳晒屁股了,快起床啦!”
抬起的手隐隐在发抖,我用指尖碰了碰他从未如此红润过的脸,脱力的身体掩饰不了心中的恐惧:“宸儿,你……”
不想他蒙住了我的眼睛,凑在我耳边,轻声软语:“姐姐,不要看,不要再看宸儿了。当做不知道好不好,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地陪宸儿过完今天,好不好?宸儿求你了……”最后一句话他咬得有些哽咽。
闻言,我眼睛猛地一闭,睫毛刷过他温暖的手心,带出一片湿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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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去放风筝吧,宸儿从来没有和姐姐你一起放过风筝呢。”
奔跑在别院回廊间,凌宸紧紧地扣着我的手,猫儿眼中闪动着希冀。见我有些犹豫,他干脆抱住我的手臂,撒起娇来。
“姐姐,陪宸儿放风筝吧,好不好嘛?”
我嘴角一抽,想也不想便把问题抛给了身后扶着桃姨漫步而来的凌黎。
“黎哥准许就去。”
“姐姐真狡猾!”
如是嗔道,他扯着我跑向凌黎,边跑边朝凌黎大声喊话,咋呼的模样招来无数侍人对他行以注目礼。
“黎哥!姐姐想要宸儿陪她放风筝耶,看在她那么渴望的份上,我就答应她怎么样?啊,黎哥你说好不好?”
喊话间,我们已来到两人的面前。任凌黎用不赞同的目光瞪着他,凌宸笑得没心没肺。见此,凌黎视线一转,射向了满脸无奈的我。
“胡闹!”
“就是,姐姐真是太胡闹了。”笑嘻嘻地附和着,凌宸偏头蹭了蹭我的脖颈,衣领上的绒毛轻轻刷过他的下巴,他抬手将其拂开,“可是,宸儿也好想放风筝呀。”
凌黎蹙眉道:“才下床没半个时辰,就敢想着放风筝?这么冷的天气里,准你出来吹冷风已经很不错了,臭小子莫要太得意忘形!要是染了风寒,信不信我关你一月禁闭!”
粉色的软唇一瘪,凌宸的抗议还没来得及说出,一直默默凝视着他的桃姨却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黎儿,你忘了娘亲对你的教诲了吗?身为大哥,应该时刻迁就弟弟,不但不可以拒绝弟弟的任何要求,而且还要竭尽全力地满足他。黎儿,咱们凌家的家训你也忘了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弟之所望,当不择手段必为耳。黎儿,这些你都忘了吗?”
“……”
这是家训?这分明是弟奴养成手册吧。
面对如斯景况,凌黎除了妥协还是妥协。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凌宸欢呼一声,一把抱住了桃姨,笑得清澈无邪:“宸儿最喜欢娘亲了!”
桃姨回抱着凌宸,一帘雪白的发丝随着他摇晃她的动作,在肩后开出了绚烂耀眼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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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凌宸说要放风筝不过是在别院里闹腾,却没想到他竟是要出去玩。知晓他的打算后,凌黎当然二话不说就拒绝了,然而他教训的话才开个头,桃姨泫然欲泣的眼睛便令他瞬间败下阵来。
“黎儿,你还记得咱们凌家的家训吗?”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一群闲得蛋疼的家伙被马车拉出了华苑区,拉进了冬坛所在的北城外。
因为冬季的来临,冬坛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开放了,虽然冬祭的准备工作还未开始,来此看风景打发时间的人却是不少。当然,今日的好天气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外出游玩的理由。
不过,没事做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当日秋祭所去九人,除了数日前告辞回了狩月宫的狩邺没在外,原班人马如数到场。我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几人,只希望不要出现什么讨厌的状况。
比起余岭城标志物之一的秋坛,这里的冬坛规模明显要小得多,毕竟不是每座城市都会同帝都一样,耗费巨大财力物力去修建四坛。因此相比之下,冬坛的观赏性不高,用来踏青远足足矣。
至少就我挑剔的眼光来看,确实是这样。
被凌宸拉到广场中央,见冬阳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软的暖光,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却被他抓住手腕,拿了下来。
纤小的手掌捧着我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轻挠我的手心,他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道:“姐姐,不要老摸宸儿的头啦,会秃顶的。”
嘴角露出一个宠溺的笑,我握住他的手指,道:“秃了才好,没毛了看你怎么闹腾。”
“姐姐你分明是嫉妒我头发比你长!”皱起鼻子哼了一哼,他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周围,然后眼睛突地一亮,望着我的身后,叫道:“姐姐你看,没想到这里真的有人在卖风筝诶!”
我正要回过头去看,他却牵起我的手,迫不及待地朝风筝小摊跑去。及腰的长发只用银色丝绦在发尾简单地扎了个结,随着他奔跑的动作飞扬而起,在身后画出了一弯可爱的弧。
“最漂亮的这只风筝是给娘亲的,未来嫂子的是凤凰,蝴蝶给阿筝……老鹰这么丑,就给表哥好了。至于黎哥,哼,自己不会买吗……唔,姐姐,你说咱们要哪个?要不就这只大黄猫吧?”说着,凌宸从各式各样的风筝里挑出了一只,举到我的面前,询问道。
瞥过他口中的“大黄猫”,我嘴角抽了一下,道:“这是老虎好吗。”
“诶?”他诧异的眨了眨眼睛,遂将风筝转向自己,仔细打量半晌后,他再次举到我的面前,争辩道:“姐姐,你见过眼睛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可爱的老虎?它分明就是大黄猫嘛。”
“你见过额头上有‘王’字的大黄猫?”没好气地回问一句,我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老虎风筝,连同之前挑好的那几只一起找老板付了钱。用眼神示意他该回去找桃姨等人了,我抱着一堆风筝,转身离开了摊子。
主动分去一半风筝拿着,凌宸单手举起老虎风筝继续打量,犹自坚持道:“怎么看都像猫好不好,一定是姐姐你认错了。”
翻了个白眼,我斜睨着他,道:“管它是老虎还是猫,你要真想放猫,干脆把自己放上去好了,跟我争个甚。”
不想他竟作恍然大悟状,道:“对啊,放风筝有什么好玩儿的,要飞就自己飞嘛。”
脑门上的青筋一抽,我立即阻止道:“大冬天的飞你个头啊,走走,放风筝去,我陪你放风筝。”
“不要。”说完,他停下了脚步,蛊虫上脑地任性道:“我不想放风筝了,我要自己飞上去。”
“……”
认识臭小子这么多年,我怎会不知道他此番举动背后的目的何在。
深吸了一口气,我跟着停下脚步,望着他,咬牙切齿道:“说吧,你想作甚。”
“嘿嘿。”发出一声贼兮兮的窃笑,凌宸将老虎风筝抱在胸前,空出来的手指了指自己嘟起的嘴巴,道:“姐姐,你懂的。”
“……”
这个闷骚小色狼,如果不是他今天就要离开了的话,老子绝对会——可是对啊,我跟他,真的只有今天了。
凌宸是个笨蛋,做什么把气氛搞得如此轻松,害我差点沉迷进他会一直安好的假象里。然而即使看清了现实,我依旧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所谓美好的记忆,果真是越多越觉得不够啊。
敛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上前两步站到了凌宸的面前,不敢看他的眼睛。指尖触着他白得有些透明的下巴,我脚尖踮起,偏头寻上他的唇际,将两人的唇贴到了一起。感觉到他隐隐在颤抖,我索性啮开他半启的双唇,舐过他微凉的舌尖。
浅尝辄止,然后撤离;好比我们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
无论亲情与爱情之间的界限有多细瘦,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跨越两者,我也不愿为任何除了画画之外的东西偏执痴狂。
因为我是一名画师,我只是一名画师。
所以我该为凌宸画下一笔句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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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冬阳迟暮,不被期待却不得不去等待的死亡终究来临了。
于是我支起画板,执起画笔,开始描摹凌宸的线条,为的是画出他的形,留下他的魂。
可为什么我越是看得清晰,越不忍下笔?
“姐姐,怎么突然想起给宸儿画像啊?”
“姐姐,宸儿要不要摆个好看一点儿的姿势呢,还是就站这里给你画?”
“姐姐,你画好了没有?奇怪,以前不是一会儿就完成了么,怎么今天要这么久。”
“姐姐,太阳下山了,我们回房画吧。”
“姐姐,凳子好硬呀,宸儿坐床去好不好?”
“姐姐,还没画好吗?宸儿坐累了,躺着给你画可以吗?”
“姐姐,宸儿有些困了,闭上眼睛不会影响画画的对吧?”
“姐姐,让宸儿闭一下眼睛嘛,不会睡着的,好不好嘛姐姐?”
“姐姐,你不要担心,宸儿就睡一会儿,一会儿就醒了,姐姐慢慢画,不要急。”
“姐姐,宸儿……”
“姐姐……”
“……”
“啪”地一声,我的画笔摔到了地上,墨色溅过裙摆,染出一片污迹,却也完成了最后一笔。
凌宸的最后一笔。
是错觉么,我怎么感觉,刚才摔到地上的,不只是画笔,还有一滴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的温热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