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太医院的时候已是日暮,天色枯黄,春雷萌动。
细细抚平了人皮面具边角上的皱褶,我一边整理领口,一边控制着结界,使之缩小到只将车夫一人包裹。徒然出现的马车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反倒成为了我的保护色。确保一切无误了,我伸手撩开车帘,朝正往这边而来的那只打起了招呼。
“哎呀呀,张御医这般行色匆匆,是要赶着去哪里呀?”
闻声,张御医的脚步一顿,在看清我的脸后,他立时露出了献媚的嘴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车旁,他对我拱手行礼道:“哎哟,是什么风儿把丞相大人吹到这太医院来了?瞧下官混帐得,竟把您晾在外面怠慢了!”
是的,我要嫁祸的人正是苏画。
嘴角的弧度是三分慵懒六分疏狂,最后还有一分戏谑,我脸上挂着苏画式笑容,在药物作用下,发出了清雅温润的声音:“不碍事不碍事,本官在这儿看日落看得正好,还嫌张御医打扰到本官了呢。”
“……”叫人的是您,嫌人的也是您,您到底是要闹哪样啊魂淡?!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识相的就快闪人”的威胁。
于是,张御医囧着一张脸下场领盒饭去了。
转眼我又瞧上了从太医院里走出来的另一只:“哎呀呀,姜御医这般行色匆匆,是要赶着去哪里呀?”
“……”
待到丧心病狂地混完一场脸熟后,我终于心满意足了。
开玩笑,我天天跑来太医院才不是为了骚扰柳邪呢,我的主要目的,是要借机熟悉太医院的所有人。然经过近一月的艰苦奋斗,我好歹是记全了他们的名字。
在此我不得不感叹一声苏画的交友广泛,大到皇帝陛下,小到妃子养的宠物,这皇宫里头就没有苏画不认识的。我估计宫中哪怕是多出一条母狗,苏画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勾搭上罢。可怜我为免被人识破,下了好些功夫才搞清楚苏画和哪些人较熟,和哪些人特别熟。
苏画身为一名穿越人士,竟然混成这般模样,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他成功,还是失败的好。
在易容方面,因为苏画的肤色偏小麦色,所以我为了掩盖自己本身的肤色,硬是把一盒颜料都用光了,才把暴露在外的皮肤涂成了小麦色。
别说,相比雪白的肤色,我觉着健康的小麦色挺适合我的。
虽然我的体型同苏画相差太多,但是只要我坐在马车里,旁人便无法看出。对于我的易容技术,我还是很自信的。至于车夫,我早就把结界改变了,此时的他出不了结界,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他根本构不成变数。
而我刚才那番高调的混脸熟,为的是让他人知道,据说抱恙在家的苏画不仅没有卧病不起,反而生龙活虎地跑到太医院门口看日落来了。这无疑为我的嫁祸行为打下了基础。
不要问我这样做科不科学,在苏画身上有过科学么。正因为苏画行事乖张,从不按理出牌,所以不管我用什么方式出场,在他人看来,俱是再合理不过。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杀死柳邪。
彼时太医院的院门已经合上,工作人员们全部回家抱老婆哄孩子去了,我却知道,柳邪还在院中。
前段时间柳邪说过,惊蛰时节百虫出,有许多虫卵可以用来入药,因此他要赶在虫卵卵化前,将虫卵收集储藏。工作狂如他,不做完一切他是绝对不会停止的。
亲眼见过他疯狂地工作的我有时候觉得,他这般没日没夜地制药、出诊,想的不只是救济世人,还为了令自己忙碌得没有时间思考其它吧。
从画箱里取出一张画纸撕裂,下一刻便有一张巨大的结界张开,将整座太医院包裹在内。我先是靠在车壁上缓了好半天的气,方才走下马车,推开只合未锁的院门,往柳邪的工作室走去。
所谓结界具象,就是用特制的颜料将符箓书写在特制的画纸上,再用特殊手法将其保存,使用的时候撕裂画纸即可。说得简单,制作过程有多繁复自不必说,具象结界时所需的能量更是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具象,遑论足够包裹住太医院的巨型结界。
只是这一个封锁结界,便掏空了我体内所有的能量,幸好接下来要使用的两张画纸早在之前就画好了——普通具象所需的能量在绘画时便已灌入画纸,等下具象的时候并不会消耗我的能量。
左拐右拐地拐到了柳邪的工作室所在的院子外,我躲在拱门后面,偷窥着庭院里的情形,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抹冰白的身影。
及膝的白发未束,随意自然地披散在身后;红瞳微阖,专注于瓦罐里正沸腾着的药汤;冰雪那般白净的脸庞氤氲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分不清孰要更白。
今夜不见月色,春雷偶现,显是即将下雨的天气,柳邪却始终如一地忙碌于药草之中,顾不上其它。
我在心底叹息着,却还是撕裂了手中的画纸。
一具身着黄衫的躯体从天而降,摔到庭院正中的一堆药草上,发出一声闷响。正扇动着蒲扇以控制罐下火候的柳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下意识扭头望向声源处,却立时震在了当场。
只因为他看清了那具仰躺在药草堆之上毫无生气的躯体的模样。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至少对于柳邪来说切实是这样——面上的惊恐如同龟裂的粉墙那样,一点点脱落殆尽,柳邪直愣愣地望着“风信子”,不敢上前,语气小心翼翼且惶惶不安。
“阿幸……”
依旧如冰似雪的声音,此刻却似被利器猛然击碎的坚冰那样破碎不堪。
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柳邪却踏着他那蹩脚的轻功,奔向“风信子”,结果摔倒在他的身旁。
雪白的长发摔到地上,沾上了泥土和药草。
雪白的脸庞擦过地面,留下了浸血的红痕。
赤红的眼睛瞪着风信子,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
“阿幸……”
或者是无言以对,或者是一言难尽,肉色的唇瓣隐隐颤抖着,却只能叫出一个单薄的名字。柳邪撑着地面坐起,又在下一刻扑倒在“风信子”的身上,死死地抱着他。
“阿幸……”
“……”
哦,真是苦情啊。
我不欲再看下去,索性撕裂了最后一张画纸。
霎时间,一条又一条火龙从残破的画纸中涌出,席卷进庭院,铺天盖地。怒啸着的火龙点燃了庭院内的一切,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在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自然也包括沉浸在悲痛当中无暇他顾的柳邪。
也有可能是无意他顾。
本来杀死柳邪用一张画纸足矣,不过出于恶趣味,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用两张画纸。就当是满足柳邪的一个愿望吧,某次聊天时他曾提到过的,想要与风信子死同穴的梦想。
眼下柳邪已死,这表示帝都之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下一站,就该是东境国了。
至于我杀死柳邪这个局外人的原因,容后再说。
心中万千思绪流转着,我正准备离开,却不想一转身便看到了静静地站在路中央的苏画。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苏画。
一直憋在心头的那句话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当嘴巴张开的那一刻,我却舌尖一转,转变成了一如既往的微讽。
“真是不好意思啊,苏大少爷,这个黑锅需要你来替我背了。”
闻言,苏画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他眸中的光彩尚是生动,偏偏失了笑容,他的腰背挺得笔直,未曾泄露出半分虚弱的气息,除了那略显苍白的唇瓣和不见火红的唇角。
我不想承认我有些心疼。
猛地抬起手狂揉脸上的人皮面具,也不晓得我想要除去的是人皮面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我就这么揉啊揉啊揉啊,把人皮面具给揉掉了。
不得不说,用苏画的脸面对苏画的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尤其是在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情况下。
深呼吸一口气调整着情绪,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思维与上次的不欢而散接轨,进而暗自琢磨起开场白——也有可能是结束语。
可是不等我想好要说什么,苏画便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朝我大步走了过来。
我一慌,不由提高了音量:“你来作甚?”
他不停,嘴唇半开复半合:“我来惹你内疚的。”
尾音落下的同时,他一把抱住了我。
笑话,我为什么要内疚?伤是因你而受的,命是你自己要救的,我从未指望过你会为了我不顾一切,所以这些都……反正本画师才不会被你可怜巴巴的样子给打动,然后感觉内疚呢!
绝对!不会……的?
指尖颤了一下,而后被我抬起,却又在触到苏画腰间布料之时停住。我把下唇咬了又咬,在心底将自己问了又问,最终还是握上指间的布料,并紧紧抓住。
我以为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主动。
其实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毕竟在此之前,我便已经为凌宸而放弃了我的生命,数人死只为凌宸生的决定早就注定了一切。我如今还活着是为了铸就凌宸的未来,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这种情况下我本不该同苏画纠缠上的,然而私心里却一直渴望着、叫嚣着要靠近苏画。理智致使我此刻仍在犹豫,可是我很清楚,我快要将自己逼上悬崖了。
说到底,无论是苏画,还是我自己,我都不想伤害,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把这个困扰了我数月的难题抛给苏画?
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所以——
“苏画,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要不要伤害你呢?”
原谅我的含糊其辞,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早已在心底写下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