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赤朝离开后,只剩高弘羽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马车厢里。强烈的孤独感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就算知道金又缺就在附近,就算知道还有等着他回去的人,心里那份失落却在逐渐放松的同时开始扩大。他是个最怕寂寞的人,可眼下宁愿自己僵直的坐在马车里,也没让马车停下载上金又缺。
车轮空洞的粼粼声中,高弘羽忽然有些明白了清鸢,也有些明白了自己。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这样的人也许会日复一日的越来越孤寂下去,而清鸢,她也是个不得不忍受寂寞的人。太大的权利和太多的秘密,总会让人生形单影只,而这两样东西又是拿起后再难放下的。
但在这场权利的纷争中,也许最可怜的并不是清鸢,而是她的父亲——洵亲王。
那个宁愿背负一切死去的人,最后看到女儿的时候是一种什么的表情呢,他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却并没有真的令女儿逃离这个漩涡,九泉之下,他可会魂魄不宁?
华灯初上的时候,高弘羽回来了。小厮扶他进门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院子的暗处里,隐隐绰绰,似在看向这边。一开始高弘羽以为那人是陆方寒,故意装作没看到,直接往前走去。
“大公子。”
高弘羽慢慢抬头,发现那个人是紫杉。
紫杉看起来很憔悴,原本瓷器般细致的肤泽也笼了一层灰色。他扶柱而站,脚下是一簇簇火苗般红艳的花。
高弘羽对他点点头,想到之前那一战里紫杉差点死去,终究说不出什么硬话。
“你的伤势如何了?”
“属下已经无碍。”
“看起来不像是无碍的样子啊。”高弘羽说完这句就不知道该再接什么好了,紫杉不过是奉命行事,也真够不要命的。
“夏时,你恨不恨我爹?”高弘羽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紫杉站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没接高弘羽的话,可片刻之后,极轻的点了点头。
“那你恨不恨我呢?”
这回紫杉倒是很快摇了摇头。
“这次等我回去,就让爹放你走吧,大好男儿本就不该拘在院子里,你离了高家,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了,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我做不到的,也许你能帮我做到。”
“可是,属下并不是大公子的替身。”
“这我知道。”高弘羽心中叹息一声,“等回京再说吧,你也好好想想,再这样为我爹卖命下去下一次也许真会死的。”
他又问左右的人。
“我走了以后,有没有人带一个小姑娘过来?”
“有的,陆公子已经安排好了,小人这就带她过来?”
“不必了,想她这些日子也是辛苦,明日再说吧,清鸢姑娘呢?”
“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内。”
高弘羽转身往那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紫杉说:
“夏时,其实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若有办法,自己的命运还是由自己掌握比较好吧。”
紫杉静静站在原处,微洒的月光照亮了他的一边侧脸,那枚泪痣看着真如眼角渗出的泪水。
高弘羽走到清鸢的门口,扬起手想叩门,可手却停留在半空中,久久都没能落下。终于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注意到头上的屋脊处坐着两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穿竹青色长衫的男人面容沉静似水,眼睛犹如洒入湖面的星光,倒不似很年轻的样子,只是周身有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清晨森林里的氤氲光熙般令人心生好感。
他一旁的女子却截然相反,碎冰般缺乏常人该有的温度。
“清鸢,这孩子看起来真的很担心你。”男人微笑着对她说。
“他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那种容易让人遗忘的人。”
“我倒希望你能忘了我。”
“你这么希望也无可厚非,可我若真忘了你,你大概也就不想活了吧。”那男人说完后执起她冰凉的手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活着,死去,这对我来说并非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啊。”清鸢抽回手,“我现在活着,也就如同死去一般,不,有时候我都不相信死去还会比现在更悲惨。”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如果我现在停下来,你会放过我么,韩岳。”
“你希望我放过你吗?”
“我希望你能……”清鸢抿了抿嘴唇,“眼下说这些已经无用了。”
“那么,既然这孩子已经平安回来,我们可以走了?”
“嗯。”
“这样真的就可以?下一次再见的时候,他大概很难不恨你吧,也许今晚是你能跟他好好说些话的最后机会了。”
“何必对他说些日后想起只会令他痛苦的话呢。”
“就算你刻意保护他,他的身份终将会令他变成和你我一样的人。”
“他不会。”清鸢看着韩岳,眼神毫不动摇。“如果他变了,我就亲手杀了他。”
韩岳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爱人的方式很扭曲,当然,我也没有资格说你。”他又笑了,“你越是这脾气,我就越喜欢你。”
“你喜欢的,不过是十二岁那年的我。可惜,那个我已经被你一点点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十二岁的你啊,”韩岳似沉浸在回忆中,“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是我捡到一切的东西中最美好的。”
“那时候我娘刚死,我于这世界再无任何需要牵挂,前路茫茫,连明天该在哪里留宿都不知道,只能晚上蜷缩在芦苇丛里的废旧渔船上。娘死的突然,只给我留下了一条差一点才算完工的红色衣裙,真不知道她为何要做那等艳色的衣服。”
“你本就该穿红色啊。”韩岳一语双关。
清鸢侧过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半响才道:
“走吧。”
五月初五,一大早路上的人并不多,巷口的早点铺子倒开了,热气腾腾的油条和包子已经摆了出来,有着令人喜爱的烟火味儿。远处有几个人渐渐靠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脸上白白嫩嫩,长得像花生仁一样穿着赭色锦缎的白胖子。
“累死我了,老板,来晚打卤面,加两个茶叶蛋,有包子,再来四个包子,要肉的啊。”那胖子一见早点铺子就忙过来一屁股坐下。随行的小厮也只能跟过来,几个人一来这小巷倒忽然热闹了。
“少爷,夫人再三叮嘱过小的们少让您吃外面摊上的东西,不干净啊。”
“别废话,娘是让少吃些,又没说让我饿死。”白胖子根本就是饿极了,一把抓过摊主刚送上来的包子边吃边含糊不清的说。
小厮们还待再劝,却见到远处遥遥走来一个穿着白色衣衫带着佩剑的人,那人一路走来,原本平平常常的石板小巷里忽然就有了栀子花般清凉气息,正打开后门准备往小巷里倾倒污水的丫头见到这人立刻红了脸,忙重新半掩上们,再躲在门后偷偷看去。
白胖子正呼噜噜吃着那碗面,一放下碗看到白衣人走到面前来了,就皱眉把碗重重往桌上一跺。
“陆方寒,约的是早上可也没这么早啊,搅合的小爷连早饭都吃不好了。”
白衣人含笑在他面前坐下。
“你吃你的,我又没拦着。”
“你这么盯着,我吃不下。”
“那就别吃了,我看你已经下肚了的东西足够撑上两天。”
“你管我啊,小爷偏偏要吃,”胖子赌气一拍桌子,“老板,再来一碗面。”
见陆方寒笑吟吟的也不接话,胖子又道:
“就算你穿白色比我好看一点点,也不用天天都穿啊,一个大男人,光脸好看算什么本事。”
“你说的是。”
“我跟你说啊,虽然你个子比常人高一点点,脸长得比常人好看一点点,武功比常人厉害一点点,但总体看下来还是比我差很多的,我可不是真的听了你的话就一大早赶来这里。”
“行了行了,罗礼甘,你一边讲话一边吃东西也不怕噎到哪儿。”陆方寒给他斟了杯茶。
这个白胖子正是罗家长子罗礼甘,虽然身份高他人倒没什么架子,平日里反而总爱往些三教九流的地方走,和金又缺一样是个赌鬼,赌品却差得很。当初就是他输红了眼派手下的人偷来那个玉壶,这才引起了高弘羽和陆方寒这一路曲折。
罗礼甘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打量了一下陆方寒又道:
“有几个月没见,你倒是变难看了,脸色不好啊,怎么,高弘羽那土财主没给你饭吃?”
“我前一阵子胖了,就故意饿了几天肚子。”陆方寒顺着他的话开玩笑道。
罗礼甘听后露出了一副“我就说嘛”的神色,拍拍陆方寒的肩。
“虽然你不像我一样天生丽质,不过后天努力努力不会找不到媳妇,哪像高弘羽那小子,天天在外面晒得黑乎乎的,幸好定了亲的媳妇蹬腿了,不然洞房花烛夜还不要退货啊。”
“是啊,好歹你也是京中公子第一人,我和高弘羽也就等着你提携了。”陆方寒无视一旁几个憋红脸几乎就要笑出来的小厮,一本正经的继续说,“潘安转世的罗大公子,我上次写信问你的事你到底查清楚没有啊。”
“哦,我问了老板那玉壶哪来的,老板不肯说。”罗礼甘心满意足的又拿过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
“然后你就算了?”虽然早知道他的为人,陆方寒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不然呢,你非要我亲自去问,跑来跑去可是很累的,临离京前翆云楼的小荷就说我都憔悴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件事关乎重大么!”陆方寒一拍桌子,罗礼甘吃空的那碟叠碗盘都被震得乒乓几声。
“你,你就那么一说,谁知道有多严重啊。”罗礼甘被他吓了一跳,终于停嘴没再吃下去。“再说了,真要有那么重要你怎么会拜托我。”
“你这种时候怎么反而有了自知之明。”陆方寒又好气又好笑,脸终究是绷不住了,只得寥寥责怪他几句做罢。
“你有钱又得空,再者别人也轻易不疑心,哪知道你也太不经心了,好歹是要当族长的人。”
“谁说我有空的,要换了别人我连都问都不会去问,你就知足吧。再说了,敢在皇城里开赌坊的哪家没个过硬后台,你以为是小地方的混混呐,我要纠缠不休得罪人可怎么办,你说的轻轻松松,等我爹真要扒我的皮你会来救么?”
“你就不会想个办法……算了,本来也没太指望你。”
“那就是嘛。”罗礼甘听他这么说重又理直气壮起来,“这种正紧事你该去找高弘羽,玉壶在他那儿,手下能使唤的人又是一抓一大把,对了,那玉壶到底有什么要紧?”
“我要说出来了,接下去的事你可得帮忙。”
“算了算了,”罗礼甘一听这话连连摆手,“你和高弘羽的麻烦事哪次不闹得人仰马翻,我才不凑这个热闹。”
“是了,信里没仔细问,罗大人让你来的时候除了告诉你洛阳有异动,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啊,”罗礼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知道的你不都知道嘛,就是说李老头搞不好跟什么洵亲王一起要造反,让我过来看看情况,要是好呢就跟着一起干,要是不好了呢就赶快回京。”
“罗大人倒放心让你来替罗家拿这么大的主意。”陆方寒吃惊道。
“干嘛,看不起我啊,虽然我人是长得帅了一点,可这又不代表我是靠这张脸混饭的啊。”罗礼甘不满道,“而且爹说了,看看高家怎么做跟着依葫芦画瓢就行,反正高学士要跟着洵亲王造反呢我们罗家就跟着造反,高家要没动静呢,我就当出来玩一圈,事后回去就行。”
“那你暂时是回不去了,弘羽来的时候高学士可什么都没对他说,估计他也不知道高家今后的安排。”
“没事,反正我爹在京中只看着高学士呢,我们父子俩一人盯一头,嫡长子和族长,总有一个能拿主意吧。总之,跟着高家错不了。”
“听你这么一说,这次的事其实倒也没多复杂了。”陆方寒苦笑道。
“我跟你说,这种事就跟赌博一样,想稳赚不赔跟着高学士准没错,看在我们关系还不错的份上给你个良心建议——让你大哥别跟王家人走的太近,王老头一家连送带卖的都抵不上高学士一个脚指头呢,这可是我爹的原话。”
罗礼甘得意洋洋的说完这些话,完全没注意到陆方寒听的时候脸色变了变。
“你这建议倒确实很有良心,只可惜晚了几天。”
“哦,你大哥已经决定要跟着王氏了?”罗礼甘饶有兴趣的看着远处的点心铺子将门打开,“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跟谁还不是为了吃点好的。”
“陆方陵已经死了。”
“嗯,原来死了啊。”罗礼甘先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半响才猛的反应过来吃惊道:
“死,死了?!”
陆方寒表情冷淡。
“诶,那什么,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罗礼甘讪讪的说,“反正你平常跟他也不熟,啊不对,我的意思是反正你人长的马马马虎虎,守大哥的丧穿不了花哨衣服也没关系,一样找的到媳妇,不对不对,我是说……”
“行了你,我没打算替他守丧,你就别再说下去了。”
“总之,你懂那意思就行。”罗礼甘好不尴尬,“怎么死的,吃坏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