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说什么?叛变?”未鸦探过一个脑袋,琥珀色的眸子笑弯弯,“要我说,有什么的,谁爱到哪一边,便去哪一边,真是麻烦。”
鸿钧不语,退到远处继续搬东西,阅道转过来低声道:“我疑心他们是燕卓的人,如今怕我不相信,还搬出个元秦将军来。你还是小心为好。”
未鸦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知道阅道为何如此警惕。
你看,弘秋,我是这样这样的信任你,然而有一丝被背叛的感觉却怎么样都挥之不去。听说你又回到了帝君的宝座上,掌管东海的事务,过去那个低调而迁就的人,是否就此寂灭。
她难得露出这样微凉的神情,连黛色的眉尖都像挂着朦胧的霜雪,阅道心里一动,手抚上她的双眉,轻声问:“怎么?”
那种古怪而忧伤的情绪并不是她所享受的,突然这样冒上来,心下更加觉得惶惶。刚知道弘秋的身份时,她或许也有过这种稍纵即逝的情绪,像一尾溜滑的鱼儿,抓也抓不住。而她更加不是一个爱思虑的人,有许多的事情,都没有仔细地想过。
要怎么习惯一个人突然从她的,变成大家的。
何况那个人,也并不是她的,长留不灭的感情,像丝线,像满头长发,从指尖堪堪滑过。
“阿鸦?”
“哦……啊!你是在叫我?”她突然跳起来,“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我去门口瞧瞧!”
他的声音跟上来,“不必了,我先回去了。这几日我都有空,要不要去昆仑虚玩一玩?”
昆仑虚……她转了转眼珠,“等爹爹回来,我同他说一声,他同意了我便来。”
阅道前脚走了,未鸦便转身回来坐下,一手托腮,腕上仍是不嫌繁丽的几个镯子,若是年纪大一些的人戴着,上面大朵大朵的花纹就显得艳俗,而她这样才长开的年龄,戴起来却别有一种烂漫的天真。
想了片刻,她为自己的心思细密感到骄傲,飞快地拿出一片竹简,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些字,又为竹简加了一道保护的咒术,将那片薄薄的东西扔去空中,这还是弘秋后来教她的术法,让竹简自己飞到收信人手里。
*
简狄逐渐嗜睡,午后躺下来,还没说两句话,就已然不觉人事,燕卓替她把脉,她的精神力比起过去大大地减弱了,过去那纤细的肩膀,挑着东海的重担,钢铁般的意志叫他也佩服不已。
“君上,东皇陛下请您过去。”玄女在门外通报。
他将简狄的手放在她胸口,轻轻起身,走到外面,“去紫珠殿?”
玄女点点头,燕卓吩咐不必有人跟着,自己快步往偏殿过去,隐罗已在花厅里面候着,他叩了叩门,隐罗沉声道:“进来。”
“原是我眼拙了,光武上神那几个,竟是你的人。”隐罗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真是步好子。”
或许能除掉隐罗,除不了,燕卓上前救人,也能教简狄更信他一分。
“帝君怕是会错意了,我不也替你激一激那个小姑娘了么,百利无害的招数,怎么不乐见其成呢?”燕卓也不急,目光里淡漠显露无疑。
“那么你便拿捏着时机将此事告诉阿姊,既是百利无害,她亦当同喜。”
“我自然会告诉她。阿殷如今害喜得厉害,身子又不好,帝君怎么忍心将这样一点小事拿去劳烦她?”
阿殷……隐罗几不可见地一笑。
“那自然是的,”他迎着燕卓的目光,唇角卓然森冷,“有劳了。”
两人相对俱都是无言,隐罗埋首便批阅起公文,燕卓倒还是一派悠然,喝着茶,突然抬起头道:“光武他们是我部下之事,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他这一句,隐罗便暗自结起眉头来,未鸦自己是不可能猜得到的,唯一的可能便是她那个在昆仑虚供职的发小。
阅道,西荒昆仑虚将军,担任戍卫之职,上仙阶位,无封号。
他知道的,仅仅是这些而已。
何况,若是那人居心叵测,知晓了未鸦与自己的关系,将她当做筹码,自己便行止维艰。
延维不喜他这个身份的原因,便是不愿掌上明珠与东西任何一边沾上关系,涉及安危。天地八荒间,尘缘累累,能做个散仙,已是大幸。
燕卓见收效甚佳,满意地微笑,站起来道:“那么我便告辞了。”
回到宣华殿,玄女上来道:“公主起来了,方才好像还出去了一趟。”
“哪里来的好像。”燕卓扫了她一眼,语意含着漠然的疑问,玄女急忙矮身道:“公主身为上神,身形极快,我等眼力有限……”
话还没说完,青年便抬脚进了寝殿,见简狄坐在榻上,带着些微的埋怨与责备道:“出去便出去,脚下还那么快,小心身子。”
他这话根本不能算作重话,仔细体察,还是关怀更多些,而简狄竟脸色僵冷地抬眼看他,燕卓走过去想要触碰她的脸,她却突然站起来,轻声道:“我已那么信你,你何苦如此。”
燕卓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棘手,相反,若是简狄不肯说出缘由,他将会颇费心思去揣测,好在他的夫人是个直率张扬的人。
“我不是你,我怎知你有多信我。”
“我自小在颛顼身边长大,可信的人只有阿姊,所以知道取信之难。”
“我已将东海之事交予你处理,还不足以证明么?”她冷声反问,眼看向别处。
他慢慢走过来,试图与这个孕妇讲道理:“东海有东海运作的体系,我做决策,亦不能扭转乾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阿殷……”
上挑的眉目里毫不留情,“那么你的意思是,当要东海任你摆布,才叫信任?”
燕卓扶额,难得语塞,顿了顿捧住她的脸,将那双惊心动魄的眸子对着自己,“不要这样,我是怎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他那么肯定的语气,你是知道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移开双眼,只觉得无数漆黑涌上来,使她狂乱。
身子被紧紧揽住,对面的人小心地避开她的肚子,她无法说服自己再冰凉锋利下去,气短的软弱被咬在齿根,只能闭上眼抿着唇。
她醒来,听说燕卓才被隐罗叫去,本想过去与他们一起坐一会儿,再一起用夕食,才走到外间,拜良好的耳力,清清楚楚的说话声传来,只一句便教她如披冰雪。
怔立原地,听得燕卓要出来,她转身便逃。
原来她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信他,已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此时又拿得出什么来面对。
脚下那样快的步子,到底是想比真相快一些,教真相永远也追不上她。即便最后追上了,她也好有时间重新冷硬起来。
可是他就是有办法能教她软弱。
简狄渐渐冷静下来,仍是不说话的样子,但面色好了许多,自己脱开燕卓的手走到榻边坐下,“燕卓君……你竟对我使这种手段。”
他没有急着走过来,定定地看着她,浓密的睫下眼是静水深流,无言有声。
“……大约是我太急了。”
即便是许多年后,她也记得,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她的冷静自持她的猜疑不定她的尖锐棱角全部土崩瓦解。
微微颤抖的拳松开来,她开口涩然道:“这样……”
“好了,若是真的计较,那便再也不信我一分,总抵得过去了罢。”他温声道,“将要做母亲的人,有话同我好好说,动不动用上脾气,怎么使得?”
她低着头,齿关因为刚才咬得过紧还隐隐作痛,面色也愈加苍白,燕卓微叹一声,过去弯腰抱起她,将她平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腰身,动作轻柔,“累了便休息一会儿,夕食时我叫你。”
他步子一转,刚要走开,却听简狄低声道:“我将权还给隐罗,本是他一回来就该做的,你……不要怪我。”
“你也知道此事是天经地义,又何须说这些。”他清冷的声音平稳如常,又带了一些解释的周到,“东海的权,便是东海的,我自然也清楚。”
简狄不再说话,有一丝迷惑挥之不去。他们都知道,一旦隐罗拿回东海掌政大权,定然不会再给旁人半点机会,他却说自己没有私心,大大方方地放手了。他到底是只要盟约里的那一份益处,还是真真切切地不忍背叛她的信任?抑或是……他在欺瞒?可是他若欺瞒,就同这件事一样,绝对躲不过隐罗的眼睛。
然而,犹记得她自嘲什么公事都须他来拍板,自己已成“傀儡”,彼时他答道:“你不愿,那就不要。”
他这般温柔迁就,教她怎么能猜忌。
猜忌猜忌,从古至今,猜心便是爱之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