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在东边未曾过来,大雪已止。
室内还是一片漆黑,殿里也没有点灯。燕卓昨晚回到寝殿,神思恍惚,合衣便睡下了,没睡多久,那更声便响起来,正是寅正时分。虽然冬日天明较晚,但是早朝的正点都是卯正时分,便于百官辰时回去用朝食,因此一般寅正时他也该起身了。
何况,她在的时候,都是寅正时分起的身。
燕卓翻身坐起来,正打算挥袖点起灯,却看见床角好像有一团黑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黑暗并不能阻止上神的视物,他如水洗过的目光看过去,看得见那团影子的轮廓。
他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击打厚厚的冰层,一下比一下剧烈,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要突破他坚硬的骨骼,从他的四肢百骸全数爆发出来!
当一柄剑沉睡得太久,总归是要出鞘来嗅一嗅血气的。
他不想再隐忍沉默下去,也不能再隐忍沉默下去。
从前是他怀着那种骄傲,不肯将所有的事实解释给她听,而她又是个对感情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到后来,再要解释却也来不及了。
“简狄……”
那声音低哑地好似锈蚀的长戟,纷纷落下锈块来。
振袖一挥,殿内的灯火全数亮起来,他朝那里看去。
——并不是他的梦,她就在这里,缩成一团,躲在他床的一角,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带着深重的雾气。
他的喉头滚了滚,眼睛眯了起来。
她浑身僵硬,睫毛重重地颤抖,还是与过去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地教人忍不住怜惜。她穿着红色的衣裳,仔细看去,还是大婚时的那一套。
“……你是谁?”
简狄一怔,呆呆地看向他,说不出一句话,雾气凝结起来,沿着眼角慢慢流出。
这怎么会是她!她是怀着对他的痛恨死去的,又怎么可能用那样歉疚又思念的眼神看着他,又怎么会有这样不安与无措的神情!
燕卓伸手过去,捏着她的下颌,厉声问道:“你是谁!”
外间见灯火已经亮起来,正要推门进来,燕卓反手张开一面结界,教那侍女推不开门。侍女推了推,知道他还不要人进去服侍,便静静候在外面。
简狄眼角的泪水越流越止不住,抿着唇狠狠抖起来,无声地看着他。
他好像懂了什么。
那种倔强的神气,终究是谁都学不来的。
燕卓长叹一声,将她整个搂过来,死死压在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你当时既狠心离去,又为何要回来,徒教我更添伤心罢了。这样的话,面对着她流泪的眼睛,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灯火慢慢停止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感觉到她一双手,迟缓又迟疑地张开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心中的狂潮冲破一切理智,不可遏制。
“简狄。”
她用力将一张面孔往他颈窝里埋进去,他只觉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后颈流下去,要流到心里将一切都融化似的。
她好像要松开双手,离开他的怀里,他将双手紧了紧,手掌按在她的脑后,不让她离开。他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第二次,绝不会。
“……”她的口里发出无意识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这声音终于教他感觉到一点点真实,教他相信,这是一个真的她,而非什么虚幻的魂灵,或者伪制的偶人。此时此刻,他真正理解了简狄当初听闻东皇太一回归时的心绪,不是狂喜便概括得了的。
他的眼睛眯得发痛,眼底酸涩,胸中却像终于填上了某个空洞,变得有一些重量了。
“……燕……”她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发着抖。
在这个时刻,他真的没有办法将她留在这里,独自去上朝。
燕卓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对外面道:“今日早朝取消了,去前面知会一声。”
简狄拉住了他的袖子,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仍然说不出一句话。
他原以为,自己若还能在幽都再见到她,定会冷言冷语,或者形同陌路,然而真正来到这一日,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硬起半分的心肠,他能做的,便是极尽自己全力,对她温柔地安抚。
她泪眼婆娑,拉下他的脑袋,迟疑了片刻,轻轻吻了吻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然后自己缩回身子,又团成了一团。
那样小心,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笃定而不羁的骄傲女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卓将她的脸抬起来,深吸一口气对她笑一笑,柔声道:“阿殷,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简狄突然又抱住他的手臂,将头埋进臂弯去,双肩一颤一颤的,他的中衣很快便湿透。
“好了,”他又轻柔地去摸她的头发,替她理顺乱成一团的长发,“你都回来了,又还有什么可哭的。”
她闷声道:“我……”
燕卓毫无办法,只能任她抱着,那袖子也不知干了湿湿了又干多少回。
*
寝殿内的熏香是熟悉而久违的味道,燕卓起身来穿上一件挂着的玄色常服,亲自去点起炭炉,然后转身来看着她。
“冷么?”
她摇摇头,坐在床上,双脚挂在外面。
燕卓微微一笑,在她身旁坐下,正要问她要不要用朝食,却听简狄低声道:“你……现在号帝俊?”
他想到什么似的,面上沉下来,拧着眉,正色道:“怎么了?”
她还在计较此事?
“不……”她欲言又止,然后咬了咬唇,“没什么。”
燕卓忽然站起来,往窗外看去,冷声道:“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将你的东海夺去了没有?我以为你回来是为了别的,说到底,倒是我想得太多了。”
情况急转直下,他原本还在替她周到地点炭炉,忽而便冷了面色,对她出言讥诮。
她想要反驳的,可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大抵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眼底的水汽又聚起来,简狄攥着拳,她应当已然后悔了才对,襄女曾经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她如此言行,不过是自私任性而已。
襄女信任她,将她送回来,不是要她来与燕卓继续争执的。
她刚想开口解释,燕卓转过来对她淡道:“如今天色还早,少昊也没起,辰时吃点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一句滴水不漏地将她的话堵回去了,虽然看似有礼,却在暗讽她做娘亲的,回来了却也不先想着少昊。
见她无言以对,燕卓对门外道:“拿东西进来。”
侍女端了盆子巾子进来,他漱口洗脸,然后接过绢布巾子擦了擦手,眉目冷淡,对侍女道:“拿一套女子衣裳来。”
他说的是女子的衣裳,而非长公主的衣裳。
那侍女呆了呆,这才看到燕卓的床上似乎还坐了个人,身形窈窕,但是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估摸着也是个美人。“可、可大殿只有……”
燕卓简短道:“拿简狄的衣服来。”
侍女行礼下去了,简狄看着他,奇道:“为什么……会有我的衣服?”
燕卓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意,并不作答。
她后来才知道,她的仙体被安置在青璃殿时,每日有人净身擦拭,每日换上不同的衣裳,细细化妆,因而衣裳也随她生时一样,逢月添置。而她回来的那一日,正是她死去二十三年整的日子,燕卓特地教人给她换上那件嫁衣,化上一样的妆容。
燕卓沉默着坐在案前看卷宗,简狄坐在床上,看看他的背影,只是清减又清减了,然而一样的挺拔。半个夜里惊惶不安,如今她觉得倦怠不已,看着看着不出片刻,便靠着床柱沉沉睡去。
辰时很快便到了。
燕卓让她起来用朝食,她走到熟悉的桌案前,上面摆着的,不正是桂花糕么?
她心下动容,然而看着他紧紧绷着的下巴,只能执起筷箸低头吃起来。
一切都没变,都与她记忆里的一样,可是,想要回到从前又不知要多艰难。她每吃一口,便觉那香甜的桂花糕里透出彻底的苦来,从舌尖舌根麻到心底里去,好像她生生嚼着的,并不是那喜爱的甜点,反倒是秋日最苦的黄连。
几近狼吞虎咽地,她将桂花糕狠狠吞下去,想要压住心底翻滚的泪意。
她早该想到的,自己酿成的苦果,只是在幽都的短短时光,怎么就能算食尽了?那大把大把的苦涩,还在将来等着她,等她亲自去尝每一口。
“啪嗒”一声,简狄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并不用餐的燕卓,轻道:“……你不吃么?我用完了。”
燕卓淡淡一笑,“你吃得那般着急,我自然该早一些为你解惑才是。”话罢,领着她往露台上走去。
外面还是皑皑的白雪,没有融化,晨曦柔和的光落在雪上,明亮照人。
若是过去也能这样掩去,看上去一片太平宁静,又该多好。
“能驾云么?”
他这样在耳边问了一句,简狄愣了一下,燕卓直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他的云头,直往西方去了。
东边大海上的晨光在身后透过来,影子落在云头上,两个人就像执手偕行。
她自诩多么能斡旋善辩,然而见了他,却只能沉默。
说到底,只能怪她一听闻帝俊之号,心里想的便唯有隐罗,关心隐罗怎么样,关心东海如何会完全为燕卓所掌。
她是为人妻为人母的,这重身份,她却又有几时记得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