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一眼看见衣架上搭着的碧色旗袍,苏绣取下来扔掉。翻柜一找发现一半都是这个颜色,苏绣索性撩开,终于在箱底找到一件白色绣青藤的旗袍。
夏天的早晨,院子里飘散着一层薄薄的雾。淡烟微笼,亦真亦幻,雾气沾上衣襟一阵清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苏绣只顾着脚下的路,不妨撞进一个怀抱,愕然抬头。姚郑钧——一身白色西服,靠在车门上看着她,似乎等她有些时候了。
想起昨日在景凝阁看到的,苏绣态度冷淡了一些,“姚先生找我有事吗?”
姚郑钧怔怔看她,恍然没有听到她的话。
苏绣疑惑的瞅了瞅自己,思忖着,半晌才恍然记起这件旗袍是那年与姐姐湘绣一起定做的,一模一样的两条。
“姚先生?”
“嗯?噢,抱歉。上车吧,我送你。”姚郑钧不再看她。
苏绣没有动,“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自己坐车去学校吧,不麻烦你了。”
姚郑钧这才发觉苏绣的态度已经不同往日,眼中显出一丝不解,“怎么了?这条道上已经不通车了,已经发公告了,你没看到吗?”
“不通车?怎么会,这一带还有许多居民的,大多生活清苦,他们以后怎么办?”苏绣皱眉。
“政府既然这么做了,定有他们的考虑。”
苏绣无奈,只得跟着他上了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内气氛沉闷。苏绣透过车窗看到许多步行赶路的人,心中酸涩。这个世界,贫穷的人性命如草芥,不值一顾。
临末下车的时候,姚郑钧突然叫住了她,“苏绣!”他没有叫他苏小姐,他认真的看着她,“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苏绣冷言,“像谁?恐怕这句话早就是戏剧里的台词,被你说了一万遍了。”
姚郑钧一愣,眼神变得飘渺,“真的很像。”他想起最后见她时,她跟他说她要去法国了。他们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只会让两人都痛苦。她的表情也是这样冷凛,如出一辙。
苏绣看了看他,转身进了学校。
姚郑钧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模糊,心下凄楚。那时候年轻气盛,总以为她不过是无理取闹自卑心作祟。总有一天想清楚了她会回来,为了赌一时之气没去找她,谁知道就这样错过了一辈子。这些年,去了法国找她,大使馆里没有记载。塞纳河岸的埃菲尔铁塔,高大巍峨的凯旋门,美轮美奂的卢浮宫,统统见不到她,终究找不到了。
征远。
清晨十分,天边飘散着蒙蒙的雾气,几星葱郁之色若隐若现。征远的东北角远远看上去一团米色,那便是为参谋长而临时修葺过的两层小洋楼。
守门的侍卫靠在黑色镂花大门上正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眼皮沉重的打架起来一副很渴睡的样子。只听一阵隆隆声由远及近,两人均是神色一凛,登时清醒了七八分,对望一眼便啪啪立正行军礼。铁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轿车飞速开进去。
那两人被带起来的风冷的打了个寒噤,朝里面看了一眼,“我们也该休息了,也好跟何副官复命。”
藤佑谨拎着外套打开卧室门便看见方仲媚笑着歪倚在沙发上,将外套挂好在衣架上,“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最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谁放你进来的?”
方仲用白皙修长的手拂一拂额前散乱的发,一脸陶醉,“哎,只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魅力无边。”
藤佑谨松了松衬衣领口,挑眉,“那么是梅婶?”
梅婶?方仲没好气道,“她早拜倒在你的军靴下了,我可没夺人所好的兴趣。”
藤佑谨不再搭理他,径自走出去,在门边回头,“给我立刻出来!”
方仲不怀好意的笑了,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愈笑愈得意。
“还要我请吗?”方仲吓了一跳,身上一抖噗通一声掉在地上,看着门口优雅端着酒杯的藤佑谨,“不就一破房间吗?难不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怕我搜出证据来?”
藤佑谨扫他一眼,“滚出来!”
方仲哆嗦一下,“出来就出来,我还不爱呆这没情调的地方。”
方仲一出来就像没骨头一般沾上沙发就倒上去,两手叠放在脑后,翘着腿十分惬意。懒懒开口,“我说怎么一早上的火气这么大啊,难道对昨晚的小美人不满意?”说着有些兴奋,他一下子坐起来,不过仍旧不成样子。
藤佑谨端坐在吧台前,斟满酒,慢慢喝起来。
两人都是行伍出身,不过藤佑谨走路仰首挺胸,无论什么时候都把背撑的笔直,方仲平时行径却像十足的痞子,当然该严肃的时候他也不马虎。
“怎么了,你们吵架啦?佑谨啊,不是我说你,对美人就该温柔一点。看你昨晚把一包厢的人都吓愣了。”方仲无可奈何的叹气。
藤佑谨手上一顿,轻轻摇晃杯盏,低低说,“是不是很讨人厌?”
方仲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口气,不是他幻听吧?“嗯?”
“没什么。”藤佑谨一饮而尽。
方仲仔细看了看他,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昨晚怎么那么冲动啊?幸好是跟上边的人在一起,不然傅司令发现了可不好交代。
“不过,这样也正好将错就错,赌了那些人的嘴,让他们没法指责你了。”说到这,方仲突然想起什么,“你该不是早就计算好了吧?”
藤佑谨没说话,就是默认了。方仲陡然有些寒,“那你昨晚是把事情都考虑周到才演了那么一出?”他开始怀疑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藤佑谨丧失理智了。
“不,我也是后来才想起。”藤佑谨站起来,踱到窗前。
方仲看着他的背影吐了一口气,嬉皮笑脸,“那你可就太激动了一些吧?不然这么久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绥北这次派人来就是为了探一探实际,看看藤佑谨是否已经被傅易收在帐下。而藤佑谨若真的有心归属,与傅思简的婚约便是最好的筹码。那两个蠢货看到藤佑谨对其他女子情难自禁,答案不言而喻。
藤佑谨转身,背对着晨光,整个人就像笼在阴影里,“始作俑者不就是你?”
方仲一噎,没了话,看着那冷峻的脸他本是单手撑在身后沙发上,这时向后挪了挪,触个空滚在地上。
粉红的嘴唇瘪了瘪,手抚着后背,一脸委屈,“人家还不是见你不开心才想的办法?昨天下午上完课你就走了不是?还不让两个副官跟着,我以为你有什么秘密就跟去看看喽。看你在英华前面徘徊了半天才进去,可进去没一会儿又出来了脸黑的跟包公似的。我不是担心你嘛?”
方仲坐在地上没起来,微卷的褐色头发有气无力的耸拉着。
藤佑谨缓和了表情,转移话题,“那两人……”
“那两人我自然替你圆场了,我的演技,你还能不放心吗?估计这会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呼呼大睡了,哈哈!”方仲稚气得像作弄老师得逞的小孩子。
不过笑了一会见藤佑谨还是面无表情,他自己觉得没趣撇了撇嘴,“不要老是这副死样子嘛。”
想了想他才补充道,“不过这样也不是办法,傅思简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副司令这一招本来就是想要拉拢你,恐怕说他没有逆反的心不能让人信服。”
脸上是少有的一本正经,“临祁那边是早就反了的,上边就是怕靖平也跟着反,佑谨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藤佑谨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半晌才说,“我哪一边都不是。”
方仲愣了几秒,“傅易不是和你们家……”
藤佑谨走过来,嘴角微扬,“很好,是吗?”他走到茶几边与方仲相对而坐,“可你觉得他信任我吗?照我们两家的关系他本该笃定我会站在他那边,他用这样勉强的手段牵制我,让我觉得是不是他在心虚。”他看着杯中暗红色汁液,低着头发遮住眼眸,只露出瓷直的鼻梁。
方仲嘴角动了动,“那傅思简那边,要不要我帮你搞定?”
“不,不了。”
方仲坐起来,“你喜欢她?”
藤佑谨放下酒杯,薄唇轻启,“当然不,不过即使让她爱上你又能怎么办?你代我娶她?”
方仲脸色不豫,“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弄个老婆回家。”
“那,这事你先别管,我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漂亮的黑眸寒光闪了闪。
方仲的手伸进上衣口袋触到一个东西,犹豫不决。那就是他的秘密?在德国开始那段时间总看见他一个人和宾利坐在草坪上发呆,一待就是一天。只要他一靠近,藤佑谨就神神秘秘的收起手中的东西。
会不会就是这个?
这张照片,那个女人的照片。
方仲慢慢掏出来,“这个——”刚说了两个字就被藤佑谨骇人的目光冻住了,方仲打着哈哈,“我不小心在地上捡到的,不小心,不对,是十分不小心!”
藤佑谨淡漠瞥了一眼,“扔了。”
“啊??”怎么要扔了?方仲怔怔看着他,“那个,你不要了?”
藤佑谨伸开胳膊随意搭在沙发背上,“是我的,早晚会拿回来。”
方仲哑然,“她,我是说苏绣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藤佑谨闭上眼,“我也不知道。”声音疲惫,“或者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啊?”方仲怎么越来越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