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远陆军军官学校靖平分院建在靖平东郊,位置十分偏僻。建校已有十余年历史,规模一直不断扩大,全国六省设有分校,在校学生人数也逐年增加。学校的院长即是傅易傅司令,授课的教官不是军中出色的将领,就是留德,留日归来的毕业于德国军事学校和日本士官学校的留学生。
学校本着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原则,设有文科和工科,军事理论和实战演习相辅。这些年也培养了一批批出色的人才,这些人后来往往就任于中央军事部,担当要职。征远也因此渐渐成了政府选拔全面军事人才的基地,校规严谨,声名远播。
苏绣匆匆赶到公车站,看着手中的棕色资料袋,不禁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消息。那是一则悼词,悼念前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魏延,正值英年与世长辞。总理言辞恳切,表达了对魏延的不尽惋惜之情。其中提到魏延曾经就读的学校——征远,字里行间满是对征远的肯定与赞扬。
不过苏绣觉得征远越来越成了世家子弟的俱乐部。他们大多是名门望族出身,如今要想顺利进入政界实在需要一个名副其实的理由。她仍旧记得报纸上刊登的征远入学式录取学生名单,几乎无一例外是靖平贵族的姓氏。
七路车的线路很长,几乎贯穿东西。苏绣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看到它姗姗来迟,这一站上车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然而车上却已经没有位置了。苏绣只得在一处靠边的栏杆旁站住。
车上的情况倒有些奇怪,青年女子占了大半。苏绣不禁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她们都穿着同样的白衣蓝裙恍然想起郊区那边似乎有个纺织厂的。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车厢内一时闹哄哄的。
车行平稳,苏绣定定看着窗外一排排杨树渐次掠过,神思便飘的远了。这是她这些年渐渐养成的习惯,太久没有倾诉的人通常都会患上这一种病。可这是唯一一种反而能减少痛苦的病,让她甘之如饴。
不料车子突然停下,苏绣一个趔趄身子前倾险些扑到在座上女子的怀中。急忙抓紧栏杆,苏绣稳住身子正要向那女子道歉,却发现那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视线始终专注的看着身后某处。
苏绣有些疑惑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因为怕错过站她站的位子比较靠前。此时回头一眼看见几名戎装男子走了上来,身材颀长,颇有几分俊朗倜傥。行为举止更有着军人风范。苏绣只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见那女子仍旧呆愣愣的不禁嘴角扬了扬。
本来闹哄哄的车厢此时分外安静,苏绣不禁抿嘴而笑复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车厢那头一名眉目俊朗的黑发男子穿过人群定定看着前面一身藕色旗袍的清秀女子。本来翘起的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线。
看着已经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的公车。苏绣环顾四周不由皱起了眉,道路两旁仍旧是整齐的杨树。顺着道路延伸的方向看不到尽头,难道终点站不是征远吗?按捺住满腹疑惑,苏绣拿出地图,依照比例尺,脑中飞快的换算。
“shit!”苏绣忍不住立刻低咒了一声,2000米?从她现在站的位子到征远还有2000米?
深呼吸,苏绣告诉自己一千米等于一公里,那么就是两公里,只有两公里而已。闭上眼定定站了一会,苏绣终于心平气和的迈开了步子。苏绣这时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两名身穿戎装的男子,那么正好跟着他们走。
苏绣觉得她今天真是出师不利,本来这双高跟鞋她是不常穿的,今天鬼使神差的穿上居然要她走这么长的路。一开始她还安慰自己,林荫道挺漂亮的。
现在她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只知道,她的脚就要断了。
最后一棵树?
苏绣又向前看了看,是了。那么,该你倒霉了。苏绣停了下来,朝那棵树走过去。“砰、砰!”两声沉闷的响声,苏绣吐出一口气,“脚也好多了。”
片刻之后,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闷闷的笑声,似乎极力忍着才没有笑得太放肆。
苏绣转过身去,那一身戎装,长身而立的英俊男子让她觉得是不是她又一次的幻觉?苏绣努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那额前细碎的发比以前更长了一些,俊朗的脸上早已不复青涩。怔怔看着那宛如工笔描画的眉眼,唇线平缓目光沉静的看着她。苏绣脑中一片空白。
“小姐,小姐?”耳边一个戏虐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意识,“嗯??”
苏绣此时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先前发笑的男子身上,他此时正饶有兴趣的盯着她,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小姐,你好呆哦!”他的声音腻腻的,故意拖长的尾音显得有些女气。
苏绣尴尬的收回视线,瞥见他嘴角翘起黑眸噙着笑意,不过那笑带着邪气让苏绣神思一凛。他居然能够这样笑?这让她熟悉又陌生,不禁怅怅然。
“小白杨怎么惹着您了?真可怜,小姐的脾气太温和了吧?”那名男子又开口了,似乎觉得她尴尬的样子很有趣。
苏绣极力想平复心脏过快的跳动,镇定开口,“我还有事情,恐怕不能耽搁了,先走了。”转过身,迈开步子才发现刚才脚歪了,勉强走了几步已经冷汗涔涔。苏绣不得不停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了上来。
“佑谨,总是跟人家抢,怪不得他们都不喜欢跟你一块儿。”随着一声嗔怪,苏绣错愕的看见身侧浅笑的他。
藤佑谨嘴角一扬,“小姐,你要去哪?”
苏绣垂眸,“征远。”声音很小,有气无力。
藤佑谨仍旧笑着,“正好我也去征远,还有一段路……”
“不,不用了。”苏绣不待他说完就急急忙忙抽回手,不料用力过大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藤佑谨嘴角一扬,冷眼看她惊慌失措。
“瞧你把人家吓到了,还是我来吧。”男子扶着苏绣,“小姐,愿意为您效劳。”
苏绣看着眼前这两个笑意融融的男子,突然联想到披着羊皮的狼,那笑容和声音都让她不寒而栗。她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白兔,眼睁睁看着狼朝她优雅的挥着利爪。
“方仲,还不走?”藤佑谨在前面扭头催促。声音冷冷的透着危险的气息。
如果忽略他的笑容,苏绣恍惚觉得那个冷漠的少年又回来了。
“佑谨,你威胁我!”方仲稚气的抱怨。
苏绣觉得她真的快要受不了了,这个人就不能正常一点说话吗?
所以当“征远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匾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苏绣像看到救星一般。“好了,已经到了,谢谢你。”
方仲笑看她,“小姐,真要谢谢你呢。我终于看到藤佑谨想要发火的样子了,哈哈哈哈”他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大笑起来。“他那张假笑的让人毛骨悚然的脸终于绷不住了——”
苏绣闻言一怔,下意识朝藤佑谨看过去,撞上她的视线他很快转过脸。
“方——仲。”藤佑谨一字一句森冷无比,空气都要凝结了。
方仲浑然不觉,看着藤佑谨远去的身影,凑过来小声询问,“你叫什么?你让我好有成就感哦,一定要说哦,你的名字很有纪念意义的。”
苏绣顿了顿,“我叫苏绣。”
征远教学部主楼201室。
一名褐色卷发的俊俏男子在教室里来回巡视。比起他教官的身份,说他是一名未成年的贵公子倒更令人信服,谁让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在这样的时刻变得毫无威慑力。虽然他努力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恶狠狠的瞪着企图作弊的学生。可是几乎每一个被他盯上的人都依然镇定自若的继续手上的动作,不惧他半分。
更有甚者居然抽空好笑的看着他,一副怜爱小朋友的姿态令他气结。方仲忍无可忍,他要受不了了。明明监考官还有一个人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该死的藤佑谨,他一定是故意的,惩罚他。
正在方仲在心里咒骂藤佑谨的时候,突然奇怪的觉得气氛变了变。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他盯上依然施展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完了大半张卷子的死小子,为什么突然这么安分?而且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方仲疑惑的转过身,果不其然,藤佑谨斜倚在门栏上诡谲的扬起嘴角。
该死,不光女人,这帮兔崽子也吃他这一套!方仲气愤的盯着门边人。
可是没办法他不得不承认,藤佑谨的确具有那样的品质。他虽然时时挂着笑,可是那笑比任何利器更冷冽,让人忍不住畏惧。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笑面阎王。
“藤佑谨,又摆出这幅死样子,真该让那位小姐跟在身边好好治治你。”方仲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叫他的全名,不过他虽然嘴上不饶人吐了个痛快。一抬头他马上后悔了,藤佑谨黝黑的眸中闪着骇人的寒光,似乎要生生吞了他。
方仲顿时住了嘴惴惴不敢直视他,“佑谨,干嘛这么凶啊,人家心脏可是很不好的。”方仲掩饰的捂着心口,语气委屈的开口。藤佑谨看了他半晌,才重又懒懒的笑了。慢慢走进教室里去了。
方仲怔怔看着藤佑谨修长的身影缓缓走过几个角落,每过之处必是大有收获。那些本来很嚣张的小子都乖乖低头供罪,老实交出作弊的证据。教室里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战战兢兢,个个低眉顺眼。
方仲看着他们畏畏缩缩的样子,罪恶感爬上心头。他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一句话让藤大公子如此生气?果然惹到他是会很惨的。
苏绣走出征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苏绣环顾四周,晚风无声,残照将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越发显得孤伶伶。身后近在咫尺的朴素的白色校门突然拉远了。她突然记起那句叮嘱——千万要在天黑以前赶回来!
是了,现在这个时候等她走过去恐怕早就没车了。她又走了几步,脚踝处刺骨的疼痛让她不由倒吸一口气,像是突然意识到她的脚受伤了苏绣出神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遥远的时空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传来,“如果你看不到了,我可以不要光明;如果你听不到了,我就不需要声音;如果你不能走路了,我们就一同坐轮椅……”
这句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莫名其妙,觉得不懂,可是他只对她说,她懂得。因为如果因为看不到、听不见或者其他任何的缺陷不得不拖累你爱的人,那还不如早些放手彼此都会更好过。何况,生活不是高雅的艺术,而是呛鼻的尘埃,日子久了,由爱生厌才是最痛苦。风打着旋儿刮过来,撩起她耳边的发丝,苏绣缓缓抬头。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对她而言就已经不一样了,因为苏绣清楚的记得那种暖暖的轻轻蠕动的心悸。
苏绣走得很慢,夜幕四合,眼前的路几乎都看不清了。不过苏绣自幼就有很强的方向感,十岁那年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里走了十几里路,后来顾何和湘绣提起都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