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曲崖,东苑中。
天已经蒙蒙亮了,千里和于儿就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对姐妹一样,借着明亮的烛火,互相装扮着对方。
千里将一个琈玉耳坠子帮于儿带上,于儿便将一支青石簪子插在千里鬓旁,两人一来一回,对方都变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千里望着镜子中的二人,道:“你瞧你,这白色的琈玉耳坠子,正配你的明黄衫子呢,多美啊。”
于儿也看向镜子里的两个绝世女子,缓缓道:“真的是好美,可是我的悦己者早已不在我的身边了。”
千里淡淡一笑,道:“我这便去见他了,最后一面,总要美一点。”
于儿看看千里,拍拍她的手,释然地笑道:“是啊,最后一面,总要美一点啊。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你要怎样安葬钦原,一定要等到今日太阳落山之后。”
千里看着于儿颇为严肃的眼神,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漆吴山中。
千里到漆吴山的时候,刚刚卯时初刻,小厮和仙婢们应该还没起身,正好趁这个时候带钦原走。但是当千里踏进漆吴山的时候,却发现漆吴山各个楼宇殿堂皆是灯火通明,小厮仙婢们像往常一样守在各殿门前,一丝不苟。
千里努力克制住汹涌而出的往日回忆,提着灯笼,快步朝着大殿走去。
到了大殿门口,千里站定扫视着熟悉而陌生的大殿,钦原的身影似乎还在各处回荡,一会是专心调香的他;一会是饮茶聊天的他;一会是半靠小憩的他……千里见过的没见过的钦原,此时都出现在了千里的眼前,生动而鲜活。
“千里!”
千里回过神来,钦原卧房门口正立着一个黑衣玄袍的男子,神情惊愕而欢喜,是赤精子。
千里勉强冲它挤出一个笑容,向他走了过去。
赤精子忙过去搀扶,关切地问道:“我头几日去看过你,还担心了好一阵子。你还是醒来了,醒来了就好。”
千里轻轻推开他手道:“我没事,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会。”
赤精子凝视千里,点了点头,沉声道:“那我不打扰了。”说完便转手走出了大殿。
千里等到赤精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走进了钦原的卧房。
卧房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书案、木椅、胡床、贵妃榻和遥止的画像。
千里走到胡床边,轻轻坐下来,打量着数日不见的钦原。
有了于儿的仙术保护,钦原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痊愈,那件被戳了很多洞的衣服也被换掉了,一头银发被钦原柔顺的枕在脑后,面色白皙而且红润,若不是亲眼见到钦原的死状,千里是打死都不会相信钦原已经死去了的。
千里就这样静静坐着,贪婪看着钦原,希望几十万年后她依然能够清楚的记得钦原的容貌、声音,而且永远都不会忘怀。
“那张贵妃榻也是遥止曾经用过的吧。那样繁复精致的花纹,应该是女子喜爱的才是啊,其实我早该什么都猜出来,也早该什么都告诉你的,但是为什么咱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那么糊涂呢……”
“你心里肯定在怪我吧,你一向很小气的……”
“我知道,你不说话是因为你气我没有早点来看你。我现在来了,来带你走……”
大殿门口。
“千里,你,要不要我帮你,千里!”赤精子见千里用仙力制成一只紫玉棺,将钦原放在里面,背在身后,吃力的从卧房里走出来,赶忙上去帮忙。
短短几步千里的额前已经冒出了汗珠,但是千里不愿任何人帮忙,只是冲着赤精子摇了摇手,便驾云而去了。
青天白云之中,一个瘦弱的女子缓慢的驾云而行,她一身白衣,弓着背,背上压着一只比她还要高大的紫玉棺,看上去让人十分担忧。透过紫玉棺隐约中还能看见棺中是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子,正在淡淡微笑。
天都,尚清殿中。
天帝正在尚清殿中面见众仙,商讨唤兽牌应该交给谁所掌管。
众仙们各执一词,有的说应该由泾河谷主许清如掌管,毕竟是深受其害的仙人中道行最高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定能好好保管唤兽牌,胜任辞职。有的说应该由天帝掌管,这样才是万无一失,最有保障。
就在天帝也是不知哪方说得更有道理的时候,一个仙婢从后殿走了上来,手上端着一个锦盘,盘上有一封信笺。
天帝皱了皱眉,小心的看了看下面的众仙,确定无人注意他这里,才低声问道:“谁送来的?”
仙婢声音朗朗,恭敬道:“是一名女子,她说希望天帝马上看信。”
天帝眉头皱的更深,从锦盘上取下信笺,摇了摇手示意仙婢退下。仙婢抬头深深看了天帝一眼,便很快退下了。
天帝也不顾下面众仙激昂,慌手慌脚的拆了信封,看到里面露出的明黄色信纸,不由得手抖了一下。
明黄色……
难道是她!
天帝赶忙展开信纸,细细一看,一纸漂亮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南彬,我们两个的赌在今日终于要见分晓了。你放心,我不会害你,永远不会,是我要死了。我知道你已经将能够置我于死地的古籍传到世上了,我恨你怨你,但是我并不是死在你的手里,我只是死在情的手里。我宁愿用我这个再也得不到情的命换回一对有情人,也算我死得其所了。二十多万年了,品于相信自己从没有变过,但你却早已不是原来的南彬了,你变得无情,用你的无情治理着仙界,所以我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了。南彬,忘了品于吧,不要再执着于曾经了。还有,我觉得唤兽牌还是放在你的母亲西王母那里比较好,她是个称职的好母亲,会掌管的很好。”
天帝震惊的看着信中最后一句话,难道品于就在自己身边吗?可是她在哪呢?
天帝几乎头痛欲裂,抬眼看着堂下争论不休的众仙,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拍案怒道:“都给朕闭嘴!朕决定了,唤兽牌交由西王母保管,你们都回去吧。”说完,便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仙家拂袖而去。
品于,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呢……
品于,我是你的南彬啊……
无启大泽,悬崖边。
因为三千年前的大难,本就荒凉的无启大泽,骤然变成了不毛之地,几乎寸草不生,河水不流,没有一丝生气。天帝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到这里,自然也没有哪个仙人乐意来治理,毕竟三千年前的大难太过惨烈,几乎所有的仙家都有亲人朋友丧命于此,有着悲伤记忆的地方是没有人愿意常来的。
所以此时千里的身影,就变得格外突兀。
无启大泽遍地白骨黑石,先不说看到是何心情,就连走在地上都会心惊不已,也不知千里是如何将钦原带到悬崖边上的。千里的白色裙裾早已沾满黄沙黑土,污秽不堪,但是千里丝毫没有注意这些,更是不知痛的跪在满是硬石的地上,双臂轻轻搭在玉棺边缘,目光柔和又充满爱恋,简直不像是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千里。
望着钦原始终微笑的面容,千里轻声低喃:“钦原,我们一起看你最后一个落日好不好?那个满月,就由我自己来欣赏吧……”
那时正是晌午,太阳毒的不行,千里竟然连汗都没有出,依旧面色清冷,看上去冰肌玉骨,不甚动人。
两个仙人,一生一死,静静呆着毒日头之下,没有难过,没有燥热,只有相守的幸福,彼此依靠的心安。
终于等到了落日,千里激动地扶起棺椁里的钦原,一只手撑着他,一只手遥遥指向落日的方向,兴奋雀跃地说道:“我从不知落日竟比日出时更美,火红的太阳就缓缓的……钦原,你看见了吗?”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太阳已经完全落了,日月就在不经意间更替了,那种骄阳似火刹那间就不见了,而是换成了另一种皎洁的清幽。
“千里。”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很少这样称呼,千里的名字从千那口里叫出来总是那么生硬、别扭。
千里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淡淡道:“二姐怎么来了?”
千那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苦苦支撑了良久才,艰难的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来:“起死回生的蛇鸣丹,给你。”
千里并没有像千那这样激动,而是回过身,很疑惑的问道:“蛇鸣丹,那是什么?”
千那比千里更加疑惑,干涩道:“于儿没有告诉你?”
千那失神道:“我找到了一本记载起死回生之术的古籍,上面写着万年灵蛇的元丹可以复活死去的人,所以我找到了夫夫山……”
千里听后猛地站起来,但是因为膝盖剧痛,又马上跌倒,千那犹豫了一下,想要扶起千里,但是千里却大力地把她也弄的摔倒在地,千那红着眼睛吼道:“你做什么!?”
千里也不甘示弱,同样回问她:“你呢!你为了就大姐,就把她杀了吗!?”
千那好像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开始抚着胸口大笑起来,但是无论怎么笑,嘴角那一丝苦涩,一直都在。
终于在千那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之后,她才开始缓缓解释一切。
“她活了几十万年,我就想强夺她的元丹,我也根本没那个本事。是她自愿给我的……”
千里似乎不能相信,不停地摇着头。今天早上还跟自己在一起的于儿,到了傍晚就不在了,怎么会呢?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都要离自己而去呢?
千那没有注意到千里的反应,继续道:“于儿说,如果死者有尸身只需服下蛇鸣丹,三日之内便会苏醒,如是没有尸身,则需要亲人的血和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为引子来复活,但是生还的几率也只有一半。”说到这千那剧烈的喘息着,似乎再一次跟内心挣扎着,她道:“于儿说既然是先答应的我,这蛇鸣丹一定会给我,而且完全由我支配。她在取丹之前对我说‘我知道你对你姐姐的感情有多深,也知道你等她三千年有多苦,但是毕竟成功的几率只有一半。千里的爱人尸身还在,他一定可以复活。我不会左右你的想法,只是劝说一句,毕竟我希望我不会白死’,我能懂于儿的意思,所以我把这颗蛇鸣丹……给你。”
千里看着千那手上握的那颗金光闪闪的药丸,淡淡一笑,伸手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把玩。千那也终于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
千里握着那颗鹌鹑蛋大小的蛇鸣丹,像是握着三条人命一般。千里将蛇鸣丹放在钦原眼前晃晃,轻声道:“这是于儿的命,于儿说它可以救你一命,你愿意接受吗……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那就由我帮你做决定吧。”说完,千里便将蛇鸣丹护在双手手心,按在胸前,默念:于儿,谢谢你,钦原他不会喜欢这样的。
千里缓缓张开手心,看着蛇鸣丹,回过身去,将它牢牢放进千那的手中,看着她错愕的脸颊,道:“我和你一起等着大姐回来。”说完便再次转过身去,双手用力,将偌大的紫玉棺推下了悬崖!
千里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对钦原再无任何幻想了!
他是真的走了,彻底从千里的生命里剥离!
他弹瑟的样子,他舞剑的样子,他生气的样子,他开心的样子,他调香的样子,他吟诗的样子……
这些画面通通印刻在了千里的心底,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再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