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少天是说话算话的,说好这天来下大定礼,这天就真的来了。上午十点多一点儿,是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来的,带的人仍是边亮和丁小三儿,加上司机一共四个人。丁少天一身阔少打扮,文文静静、清清秀秀,给何裁缝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人怎么会是土匪司令呢?在他的印象里,土匪司令就应该是粗粗鲁鲁满脸大胡子的那种。可眼前这位,真的就是土匪司令?这年岁也不像啊。可他就是土匪司令丁少天。
丁少天表现的很仁义,何美萱提出的几项条件他都很痛快的答应了。最后何裁缝提到了钱三婶儿,说:“你们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碰上她,都不要伤害她。能做到吗?”
丁少天微微一笑,说:“伯父请您放心,我们决不会碰钱三婶儿一根毫毛的。不但如此,若是三婶她老人家儿回来了,只要伯父您没有意见,我可以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
望着言谈举止如此文静的丁少天,何裁缝的心不知怎么的就跟开始不一样了,尤其是丁少天一口一个伯父的叫,便使何裁缝的心开始有了些许的满足。而何美萱呢,也开始对丁少天有了些许的好感,便从里屋走了出来,头一次主动给丁少天等人斟满了茶。
丁少天那辆停在院外的黑色小轿车,此时早已吸引来了一大群看稀罕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位姓徐的人称徐小脚子的老太太对另外几个老太太说:“我说什么来的,我说什么来的?何裁缝不是一般的人吧?嘁。十六年前,他们一家子刚落脚咱们村儿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话。怎么样?怎么样?说对了吧?你们看看,开着小汽车来的。小汽车,你们谁见过?嘁、嘁。”老太太一脸的高瞻远瞩,就把一只小脚儿敲得出了声儿。
丁少天望了一眼院外看热闹的人群对丁小三儿说:“快拿糖拿烟,招待乡亲们。”接着又问何裁缝:“伯父,看来,令尊不是本地人吧?”
“对。十六年前,我们一家三口从山东逃荒逃到这槐花村落的脚。那时候美萱才一岁。”
“这么多年,令尊能在人生地不熟的村子扎下来并且人缘儿混的不错,也不易啊。只是,晚辈想冒昧地问一句,伯母呢?”
“唉,十年前,得了一场暴病,走了。”
“哟,实在对不起了伯父,晚辈不知,问了不该问的,多请伯父饶恕。”丁少天说着站了起来,深表歉意地给何裁缝鞠了一躬。
何裁缝也站了起来,说:“没关系,人已经死了十年了,提也无妨。快坐吧。”
丁少天重新坐下后说:“伯父,既然伯母不在了,晚辈想说一句,我和美萱成婚后,您是否愿意同我们一同生活?”
“不了。你有这份孝心,我就知足了。虽说我不是本地人,可我与乡亲们相处也近二十年了。和人,和村子,也有了一定的感情,猛地离开他们,我还真不习惯。先在这儿住着吧。再说我还不到五十岁,什么还都干得了,就先不打搅你们了。只是我想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和美萱成婚啊?”
“一切听伯父您的。”
“别,还是你说。”
“那、伯父,那我就说了。”
“说吧。”
“我想定在本月的十八,也就是后天,您看如何?”
“行啊。一会儿我问问美萱,没问题的话,这日子就定了。”何裁缝之所以同意这么急就把女儿让丁少天娶走,原因,是怕被杨玉生那头知道了。杨玉生要是知道了,那这事可就麻烦大了去了。杨玉生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见自己心爱的人被别人抢走了,准得跟丁少天玩儿命。真要是那样,杨玉生的命还保得住吗?赶紧把这事了解了,为的就是怕出现不想出现的事。好在杨玉生的家离槐花村有十多里地,悄悄的让丁少天把女儿娶走,也就免去了好多麻烦。事后他知道也晚了,爱怎么闹怎么埋怨的,反正就我一个人了,一切随他吧。可就一样,苦了杨玉生这孩子了。可又怎么办呢?
丁少天见何裁缝答应的挺痛快,就高兴地说:“好。到了那天,晚辈建议把全村的人都请来,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伯父,您看怎么样?”
“好、好。这么多年了,全村的父老乡亲们没少帮我啊,是得把他们全请来。”
“这边的一切开销,您什么都甭管,全归我。明天一早,我就派人来。搭锅垒灶支大棚的,您能从村里找人就从村里找,找不着也归我。”
“搭锅垒灶的你就不用管了,包括灶上的师傅和张罗人,我说句话,大伙儿都会来的。好了,饭也备好了,咱们先吃饭。”
第二天的一大早,丁少天派的人就来了,是边亮带人来的。这次没用汽车,是两辆大马车,都是一辕二套的那种。不论辕马还是套马,全是又高又大滚瓜溜圆且清一色的红,红的就像一团火在闪光,伴着叮当悦耳的铃声,气气派派的就停在了何裁缝家的大门前,惹的街坊四邻的目光也都有了颜色。
两辆大车都装得满满的像是堆起了两座小山,因为都盖着毡布,一时也看不出都是什么东西。
帮忙的左邻右舍很快就围了上来,边亮一声令下,大伙儿就揭开了毡布。哇,我的天!大伙儿的眼睛即刻就都直了。一辆大车上装的都是鸡鸭鱼肉整猪整羊,更有村民们从来没见过的根本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另一辆车上装的全是整筐整筐的蔬菜和水果,也有叫不上来的东西。
众人都是一脸的喜色,兴奋极致地往院里搬东西。而此时的何裁缝和何美萱,也是一脸的喜色,尤其是众人那赞许与羡慕的目光,更使他们父女俩的脸上渐渐充满了豪气。
只是短短的一天时间,何裁缝父女俩的思想便起了极大的变化,由开始的惊恐与后怕变成了安然与庆幸,由无奈与屈辱变成了满足与自豪。人往往就是这样,在无选择的情况下面对利与弊,尤其是利大于弊的现实面前,哪怕是暂时的,哪怕是在明知日后弊会大于利的清醒认识下,也会倾向于利的。这就是人的一种求生的本能。达官贵族是这样,一个草民更是如此了,更何况命运已由不得你了。除非去死。可又有多少人愿意去死呢?何裁缝父女俩的思想就是在这种残酷的绝无选择的现实面前起了极大变化的。自愿也好,无奈也好,反正此时的何裁缝真的就如同是攀上了大户人家一样,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在指挥着人们干这干那,完完全全没了四天前那个夜晚的狼狈相了。
何裁缝如此这般春风得意,他女儿何美萱同样如此,她虽然不像他爹那样毫无掩饰地显露着,但喜悦之情仍是不时地从她的脸上或言语中表露了出来。此时,几个平时和她要好的姑娘正在她的屋里看着她的嫁衣,一边看一边问这问那,个个是一脸的羡慕。
一个叫胖丫儿的姑娘无限感慨地咂着嘴说:“唉,看来这女人呀,有造化没造化,全在她的脸蛋儿上了。像美萱姐,要不是长得这么赛天仙似的,人家城里大户人家的少爷能看得上吗?”
何美萱美美地一笑,说:“看你说的,我不是跟大伙儿一样吗,都是一鼻子俩眼睛的,有什么呀?”
一个叫春妮儿的姑娘说:“有什么?你的长相要是给我两天,我就得美死。”
“你长得也不错吗。”一个极瘦的姑娘指着刚才的姑娘说:“等美萱姐嫁过去后,让美萱姐也给你在城里找个大户人家,怎么样?”
“我可没那福气呦。”
胖丫儿这时问何美萱:“美萱姐,你去过他家吗?”
“对呀美萱姐,你去多他家吗?”几个姑娘都争着问何美萱,还一个劲儿地催她快说。
此时,何美萱的心里早就涌上了股股的酸楚。是啊,他的家?他能有什么家呢?一个土匪司令,能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家呢?有,也是深山里的山洞啊。而且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离这儿有多远,更不知道那个所谓家是什么样子。还有杨玉生,长的也是一表人才啊,自己也是深深的爱着他呀。我这么不声不想的就离开了他,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会怎么样地伤心呢?唉!这世道……蓦地,何美萱的心中便涌上了一股股的惆怅与伤感,脑子里也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刚才还满面春风的脸,现在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几个姑娘一见何美萱的表情起了变化,便都不解地相互望了几眼。胖丫儿马上问何美萱:“美萱姐,你、你是不是开始舍不得这个家了?”
“哦。”何美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马上微微一笑,显出很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可能就要出嫁的姑娘,都会这样吧。”
几位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岔开了话题。
第二天就是何美萱被丁少天娶走的日子了。晚饭后,等帮忙的街坊邻居都回了家,边亮等人也到他们临时住的屋子睡了觉,何裁缝将何美萱叫到了自己的屋子。他让女儿坐下后,半天才哽咽着说:“美萱,明天,你就要走了。这一走,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往后,想看看你,都不知道……”何裁缝说不下去了,只任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女儿出嫁,做爹的往往要比做娘的更伤心。何况何美萱早就没了娘,更何况嫁的是个土匪司令且具体嫁到什么地方都不清楚,这就使何裁缝的伤心更增加了一层。
“爹。”何美萱轻声地叫了一声,眼泪也早流了下来。“爹,要不,您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傻孩子,我能跟你一块儿去吗?那是土匪窝儿啊!唉,千不怪万不怪,就怪你爹我没能耐,不然,我怎么忍心让你嫁个土匪头子呢?没办法啊!让我唯一放心的,就是看上去丁少天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到了这个地步,我什么也不求了,只求他对你好一辈子能护着你就行了。至于往后吗,也不想那么多了,也想不了。你呢,嫁过去后,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儿,说白了,就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道理很简单,像丁少天这种土匪,迟早会栽的。再说了,土匪就是土匪,别看他文质彬彬的像个正人君子,可那是笑面虎啊。笑面虎更阴、更恶、更让你防不胜防,所以你要处处小心处处多留几个心眼儿才对。这种人,顺的时候是只猫。脸一翻,就是只虎啊……”
“爹,既然丁少天把路都给我们堵死了,我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至于我吗,请您放心,我会掌握好分寸的,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您说得对,往后的事,先不去想它,确实也想不了。只是我不放心您。我一走,就剩下您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这日子……本想着三婶儿能给您做个伴儿,可三婶儿却不辞而别了。爹,反正您也不缺钱花,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别亏了自己。爹,我这一走,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您了呢?爹……”何美萱说不下去了,一头扎进何裁缝的怀里,伤心地呜呜哭开了。
“别哭,孩子,别哭……”何裁缝劝着女儿,可自己的眼泪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第二天上午十点,丁少天率领的迎亲队伍准时来到。
那叫气派。
前面是两排骑着高头大马的乐队,每排十人,骑的全是清一色的枣红马。每人手中一把唢呐,摇头晃脑吹得山响。唢呐上的红绸布和马头上的大红花,随着乐曲的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在相互追逐戏闹着。乐队后面是三辆汽车。头一辆是黑色的小轿车,披红挂绿的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司机旁边坐的是丁小三儿,司机后面坐的是丁少天,旁边的空位,无疑就是给何美萱留的。小轿车后面的两辆是美式军用卡车,每辆车上都坐着不少小伙子,都在狠命地敲锣打鼓。
最后面还是马队,也是十人一排,仍是清一色的枣红马。不同的是马上的人没有吹唢呐也没拿什么乐器,而是卫兵一样紧紧地跟着。所有这些人,都是丁少天的警卫队。
这支庞大的迎亲队伍可真是让槐花村的乡亲们开了眼。接亲的队伍离村子还有一里路,村口就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人们兴高采烈指手划脚,一个劲儿地赞不绝口。等队伍走近了,人们反倒一时没了话,都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干张着嘴,不知说啥是好了。那位姓徐的人称徐小脚子的老太太借此机会又说开了:“瞧瞧,瞧瞧,啧啧。我活了整整七十四岁了,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啊。这、这何裁缝到底是什么人呀?怎么跟皇上聘格格差不多呀?你们看、你们看那……”徐小脚子这么叨唠着,可没一个人跟她搭话,都被眼前的这支庞大的接亲队伍给震迷糊了。用现在的话说,大都找不着北了。
丁少天的接亲队伍一到村口,队伍便停了下来。一身新郎官打扮的丁少天从小轿车内出来,先冲看热闹的人群深深鞠了个躬,而后冲身后打了个手势。即刻,便从卡车上跳下来几个人,个个手托果盒,向人们逐个发着喜糖。十岁以下的小孩子,每人还接到了一个红包。有手急的打开一看,是一块大洋。于是就有机灵的小孩子转了一圈儿后又领了一块大洋。
四个打扮摩登的妙龄少女紧跟丁少天的后面,一路飘香地向离村口不远的何裁缝家走了去,一群孩子嗷嗷叫着紧跟其后。
按着本地风俗,丁少天一行象征性地吃完喝完,就要将何美萱接走了。丁少天跪下给何裁缝磕了三个头,脆声声地叫了一声“爹”。接着便说:“我把美萱接走了。您老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有时间,我们就来看您。”
何裁缝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只是冲丁少天挥了挥手。接着,丁少天背上一身红衣红裤盖着红盖头的何美萱,稳步向外走了去。
何美萱一声不语,只是悄悄地哭,红红的盖头,很快便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
三声花炮响后,接亲的队伍缓缓地离开了槐花村。
何裁缝躲在自己的屋里,伤心地嚎啕大哭,哭得淋漓尽致。
而早已等不及的人们,则开始了大吃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