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铜镜,镜中人的面容格外陌生,像个白净的瓷娃娃一不经意就会被摔碎般——只有额间多出的那颗朱砂痔属于她。对于这幅躯壳,江浸月还不习惯,今夜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接受不了,这或许是个梦罢,她想,等自己醒来时一定还在青瓷盂,身边依旧是水草和鹅卵石。
她抱着膝盖默默在床榻上坐下,眼睑一垂便看见脚腕处的银铃。铃子一共九颗,被整齐地锁在镯子般的银箍周围,整体呈纯银色,边际踱了抹淡蓝色光泽。江浸月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因为这铃子才被吸进司徒珞允体内,那么摘下它是不是可以变回原来的鲤鱼模样呢?她俯下身对着铃铛就是一阵猛拽,然而它却像受了诅咒般,纹丝不动地锁在她脚上。难道上天故意给她一副躯壳,想让自己好好在人间游历一番么?
这时,身后响起了敲门声:“司徒小姐,主公吩咐奴婢给小姐送些点心。”
拉开门,入眼是宋凡的小恋人青鸿,无辜的眼神,玲珑精致的面孔让她看上去有些青涩,还有些经不住盈盈一握的柔弱。
“放桌上吧。”江浸月说,云冰祁这般体贴还真让她受宠若惊。青鸿走进屋里,将点心轻轻搁在桌上,又退出几步站定,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江浸月觉得自己还是装模作样的问问吧,毕竟在青鸿眼里她们是没见过面的。
“青鸿。”她答,“以后奴婢就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若奴婢做得不好,还请小姐责罚。”那一刻,江浸月突然从她眼中看见了一种与之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稳重。
只是云冰祁,他为何故意安排个丫鬟给她,且偏偏是青鸿,难道就不怕宋凡心里不平衡吗?
身边隐隐有暗流涌动,江浸月心下一喜,扬手道:“嗯,你下去吧。”
“小姐安歇。”她福礼出去,悄声掩上门。
鹤顶红赤色的身影便在此刻贴上了桌案,他抓起一个甜饼丢进口中:“这凡间的点心味道还真不赖。”
江浸月立刻扑到他对面坐下:“那就多吃几个呗,我请你!”说罢,殷勤地将盘子推至他胳膊下。
他撇撇嘴以示不屑:“这样就想收买我?”
“不,我还会在姐姐面前多帮你说好话。”江浸月把脸绽成一朵灿烂的向日葵。鹤顶红这才肯正眼看她:“成交!”
“那你不生气了?”
他上下扫了她两眼:“一个美人儿总比一只笨鱼好啊,以后上街跟在我屁股后面也显得我有极大魅力!”
江浸月顿时郁闷得慌,但想到今后的日子有他的陪伴而不是她孤身一人又觉得欣慰:“那等我摆脱掉这躯壳我们就回南海好不好?”
“你得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多长时间。”
“我真不知道啊小红!至于多长时间,少则两三天多则二三十年,说不定……”
“什么!二三十年!别告诉我你是想在凡间生一堆孩子,等他们能满街跑着打酱油时再回去咳!咳咳咳……妈的,这什么东西,呛死大爷我了!!”
江浸月识趣地将刚要递去献殷勤地点心送进自己嘴里:“也没有那么远大啦,不过把一些孩子的爱恋掐死在摇篮里倒是不错。”
鹤顶红一幅看傻子般的表情看着她:“你直接把他们掐死在摇篮里不就得了。”
“那样会不会太残忍了”
他却一个转身翻上了床榻,大字般地横躺着:“我可不想二三十年之后才能见到我的阿衔。”
江浸月吐吐舌头:“偶尔窜窜门呗!”其实她并不是不想回阿娘和姐姐身边,只是觉得依赖她们近百年了,自己也该学着独立起来,黏着家的孩子毕竟是那么没骨气。
她在鹤顶红的胳膊弯里睡下,在这陌生的凡间,他们便是两尾相互依靠,相互取暖的鲤鱼,谁也离不开谁。
半夜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鹤顶红在说话:“长得好像以前的你,小浸……”辗转着又没了声音,想必是自己的幻觉,江浸月便不去理会,再次被浓浓的睡意掩埋。
次日清晨,江浸月在一阵敲门中惊醒,门外的青鸿用她那百灵般的嗓音叫道:“小姐,奴婢来侍侯您更衣了。”
她看着身边仍在呼呼大睡的鹤顶红,若青鸿发现她家小姐私留男人在闺中过夜,传出去要自己以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心下一横,遂用尽全身力气将鹤顶红从床上扒拉下来,然后一脚踹进床底,如此才安心去开门。
青鸿捧了一套水蓝色珞纱裙端端立在门外,冲江浸月盈盈笑道:“小姐,这衣裳是主公让我为您送来的。”
江浸月不由地“啊”了一声,这主公是不是太过体贴了!
“主公说小姐不远千里从翼州来到忻菏,要好生照顾才是。奴婢这就为小姐更衣。”说着,她便准备去解江浸月的衣带,江浸月赶紧跳后几步,连连摆手道:“不,不用了。”
她却不依:“小姐若是不换,叫奴婢如何向主公交差?”于是走上前来,双手摸在了江浸月的腰间,她顿时被痒得来回逃闪蹦跳:“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你放那罢!”
“可是,这样主公会怪罪奴婢侍侯不周。”青鸿似乎横了心要跟她抬扛,在江浸月身后穷追不舍。两人在房里跑得像猫捉老鼠。
就在此时,只听床板因猛烈地撞击而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是某人“嗷呜”地哀嚎,一抹赤红色身影旋风般从床底冲出来,稳稳地停落在江浸月身边。鹤顶红捂着脑袋却不忘大呵一句:“哪蹦出来的精怪,居然敢欺负我家小浸,找死吗啊!”
江浸月满头黑线地望向他,意识他暴露了,然而他毫不知情。
青鸿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傻了好久,终于将视线移到江浸月身上:“小姐,这位公子是?”
江浸月开始庆幸鹤顶红的衣服还是穿好的:“呃……我远房亲戚,我表哥……”她尴尬地笑,然后狠狠踹了鹤顶红一脚。
“对啊对啊,我可是他亲哥哥!”鹤顶红那叫一个慷慨激昂。
江浸月再次狠狠踹了他一脚。
“那是哪门子亲戚?”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江浸月极其难堪地看过去,果然是那个冷漠淡凉的人——云冰祁,他正巧路过?
“表哥……”江浸月嗫嚅。
“哦?什么名字?”云冰祁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人称孟惊寒,昵称鹤顶红。”鹤顶红眨眨眼,“你呢?”
“你来清奠阁做什么?”
“我想小浸了,来看看她不行么?”
“小浸?”
“啊呃……我乳名……”江浸月说。
“清奠阁向来戒备森严,不允许外人擅自闯入,更不允许肆意吵闹喧华。”云冰祁墨瞳凝冰。
初成人形的鹤顶红却十分猖狂,丝毫不买云冰祁的账,他冷哼道:“大爷我就喜欢上这什么阁了,偏不走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云冰祁像猛虎傲视一只小弱鼠般看着鹤顶红,声音依旧平静无澜:“哄出去。”
便立刻有俩黑衣家仆凭空跃出,气势汹汹地朝鹤顶红冲来,青鸿及时拉开江浸月,而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鹤顶红就被左一个流星拳右一个飞毛腿砸翻在地,然后家仆二人合作一起将那货扔出了阁门之外。
好歹也是一只鲤鱼精,他居然会被两个小小的凡人扫地出门,江浸月觉得这是身为他同类的莫大耻辱,遂指着鹤顶红的鼻子道:“丢死人了,以后别说我认识你!”
他一脸被雷劈了的衰样扯着她的裙角:“小浸,不告诉阿衔好吗?”
江浸月鼓着腮帮,气呼呼地骂:“窝囊包子!”
鹤顶红:“?”
“窝囊废和土包子的精华!”
他沉默良久:“又土又废的,倒不如土匪来得顺溜。”
“……”
为了给鹤顶红找间临时居所,江浸月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忻菏街上,承担不起高昂的房价,江浸月只好琢磨着将鹤顶红安置去百安湖的桥洞之下。抬眼对上鹤顶红那凄苦眼神,又觉于心不忍。
“我说小浸啊,要不你在你房里给我辟个窝吧,柴房也行,你去跟那什块奇冰说说?”
江浸月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要不你今晚把枕头垫高些?”
鹤顶红心里直犯嘀咕:“垫窝都还没找着鸡毛呢,更别说垫枕头了……”待反应过来她弦外之音是叫他做梦的意味,顿时发现这几十年的深厚友谊敢情还是抵不过一根鸡毛啊。
只听一声“好俊的小娘子啊”,眼前那明黄身影飞快躲去他身后,一醉汉已跟着扑进了鹤顶红怀里,他对着小红的衣服一阵猛扒,然后那双油手便摸上了小红酥嫩的胸口:“唔……小娘子儿略过平坦,略过健硕,不过还是挺诱人的……”
鹤顶红意识到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遭揩了油,一时间又羞又怒,捂住衣襟一耳光响亮地扇过去:“妈的流氓!”
醉汉当即被扇傻在原地,愣了三秒扭头泪奔却是阵哭嚎:“嗷!小娘子儿……小娘子儿好彪悍!”高嗓门儿几乎吸引了全街人的目光。
江浸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鹤顶红暴跳如雷地捡起一块大石子用尽全力地向那醉汉砸过去,却不想醉汉脚下不稳摔倒在地,那石子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砰——”砸翻了一个卖猪肉的男人。
“哪个天杀的打我男人!”一体态丰腴的胖女人顺手操起把杀猪刀横空跳出来,凶神恶煞地冲到江浸月和鹤顶红面前。
江浸月经不住她那吃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朝一旁挪了挪,诚恳而善良地指着尚还保持砸姿势的鹤顶红,笑道:“嘿嘿……是他……”
于是那四处逃窜的赤色身影在小巷中变得孤独而苍凉,据说,他被那女人追了整整五条街。
为了表达自己深深歉意,江浸月终于硬着头皮请求云冰祁大发慈悲将柴房辟出来做鹤顶红的闺房。云冰祁瞅了瞅满脸辛酸的她,点头,答应。